四月打头,北地天高云淡,草长鹰飞,牛羊成群,西马荡大草原一片欣欣向荣。
荀泠几人正于此策马骑行,很是热闹,他还想着,等过些时日,邀姑娘来此一道策马。
几人正玩得尽兴,忽然被召回大营,来传话的士兵行色匆匆,显然事态之凝重。
过去一月有余,迟迟不得解决的粮仓腐粮一案,上头终于有了回应。
荀泠跟唐雎打头策马回营,刚一冒头,就见宫里来的人。
御前侍卫肖策端身立于主营空场中央,俯视众生,他身旁的红漆锦盘里,躺着两道明宣晃晃的圣旨。
赫连长泽领众位将军在下方跪下,恭敬接旨。
肖策俯视下方的人,见其态度恭敬,还算满意,便开始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有恒国公吴海平之女吴清越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与皇后躬闻之甚悦。今北晋王已年二十有一,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吴清越待字闺中,与北晋王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此女许配北晋王为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赫连长泽俯身磕头,齐额触地,却迟迟不起身接旨,身后一众将军面面相觑,纹丝不动,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整个主营大场落针可闻,气氛微妙。
肖策也不急,端举圣旨,静等下头人的反应。
他想起临行前皇帝的口谕,若是北晋王不接旨,就不必宣第二道旨意了。
作为御前侍卫,皇上的忠臣良将,他怎能携旨而返?
肖策见其久跪而不接旨,便出声相劝,“王爷,您莫要为难卑职,卑职就是个传旨的!但卑职有一句话要告诉王爷,您若是不接下这第一道旨意,那这第二道关于军粮一事的旨意,卑职就不能宣了。”
他朝京都方向抱拳一拱,又道:“这是皇上的口谕,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说了,您接了婚旨,粮仓一事,一概不究,户部即刻拨银买粮,保管北九军粮草无虞!”
赫连长泽双拳紧握,他苦苦求索的军粮,要拿婚姻换吗?
什么叫一概不究?粮仓一事,本就是小人作祟,这是要算在他头上?
闻得朝廷愿意拨银子买粮草,下头的各位将军们心头热络起来,各有心思。
王爷二十有一,至今未有妻妾,都是在这边寒之地给耽误的,如今圣上赐婚,有了正王妃,岂不美事一桩?
况且吴国公之女吴清越,素有贤名在外,又是太子妃的亲表妹,俏丽佳人,何不所应?
荀泠跟方敢等几位近臣,是知道内情的,都默不作声,就凭太子妃亲表妹这个身份,就足以剜心。
他们心里明白,王爷迟迟不接旨,又有什么用呢?犟不过的!
三十万军马的粮草啊,都悬在他这一念之间。
赌不起的,一人之情,怎抵得过三十万人心?且是三十万军心!
这一刻,赫连长泽终于明白,在京都时,兵符为何递不出。那时,他是三十万军心所向啊,即使交出了兵符,也没交出军心!
这哪里是赐婚?这是要逼他自己交出三十万军心!
交出军心,兵符在手又如何?终究是孤寡一人!
他是将太子妃放在心里过,但也只是放过,自那日在城门前回望时,就已是前尘往事,影响不到他的!
用太子妃的表妹来刺激他交出兵权?是太看重自己多情?还是太看重太子妃呢?
多情?哈哈哈,多情么?
他只是有情,不是多情!前尘就是前尘,往事就是往事!
情,能守吗?
他这么个人,还能有情吗?
“臣,领旨,叩谢天恩!”
终是谢了恩,接了旨。
见人接了旨,肖策顿觉舒爽,这趟差事,办得他惶惶不安。
他也不宣第二道圣旨了,直接递给了赫连长泽,然后退却一旁,露出朝臣谦卑来,跟刚刚宣旨时,判若两人。
这就是从朝堂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啊,他们这些边防粗人,真的抵不过!
众位将军都松了口气,这下,粮草有了保障,他们底下的兵马,可无后顾之忧了,确实是喜事!
赫连长泽接过第二道旨意,诚声道:“谢主隆恩,北晋王遥叩,恭请皇上圣安!”
今日,接旨的是北晋王,不是我赫连长泽!
我是赫连长泽!
云生,我是赫连长泽!却也是北晋王啊!我已当不了你一个人的赫连长泽了!
方敢跟荀泠赶紧将赫连长泽搀扶起来,在他身后静默无语。
覃炀那个傻小子高兴得飞扬,领人高声祝贺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赫连长泽静静瞧着下方跪着数百官职大大小小的兵将,一时无言。
这有什么可喜的?有什么可贺的?他只觉心在往下沉,似有刺刀。
但他不能不领他们的好意,于是沉声道:“谢过各位,都起吧!”
他又对身后的方敢道,“方将军,杀牛宰羊,给肖大人接风洗尘,一并犒劳众将士,让大家同喜!”
方敢闻言,低头领命,心里一片寒凉,王爷说是同喜,他却未察觉出王爷有一丝喜悦。
肖策宣完旨,本欲不作停留,但闻赫连长泽此言,他也不好驳了面子,毕竟人家还是王爷,他只好应了,打消了即刻起程回京复命的心思!
赫连长泽又吩咐另一侧的荀泠,“荀泠,招待好肖大人,我先更衣!随后就来!”
荀泠领肖策进营房,余光里,他的王爷一身落寞,失落之意藏无可藏。
炊烟寥寥,火头营的士兵忙得不可开交,却又井然有序。
先前因粮仓一事迟迟未结而带来的阴霾,这一刻,在酒肉里一扫而空,数百将士沉浸在各自的喜悦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恣意昂扬。
酒过三巡,肖策便告退,他明日还要启程回京,不得贪杯。
赫连长泽亲自将人送出大营,着荀泠将人送至驿站休息,他则自个儿回到酒桌上,静静看着下方的众将士,他们正举杯齐乐。
有方敢在,没人起哄,赫连长泽独自抿酒。
他不是嗜酒的人,没几杯酒下腹,就上了头,方敢送他回营歇息。
他想起那个还在后院等他一起用膳的女子,怎么也要驾马回府。
方敢不放心,便一路相送。
四月天的夜风,依旧寒凉,不仅没吹散他的酒意,反而吹得他心烦意乱,微醺袭头。
方敢拼尽全力,才勉强跟上赫连长泽的马速。
这边厢,云生对着满案膳食发呆,青辞催了好几道,她也未动一筷子。
云生抬眸望一眼天色,已是深夜,赫连长泽今日还未回府,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难道遇上事了吗?
云生左眼皮猛地一跳,她顾不得许多,起身便往府外跑,青辞不明所以,在后边追,口中呼唤着不停。
安顺也正在廊檐下眺望,见云生出来,急急迎上去,“姑娘怎的出来了?”
“还不见王爷吗?”云生随口道。
“正是了,王爷以往不回,都会派人传话的,今日未曾传话说不回,天又如此晚了......”
正说着,咚咚马蹄声打破无边夜色。
“是主子回来了!”安顺欣喜道。
云生也按捺下要去寻的念头,悄然而立于灯笼下,静静候着。
她的手臂还未拆绷带,行动还诸多不便,她望着那一骑由远而近,不安的心,终于得以解脱,看到后面又出现一骑,她才得以解脱的心又开始揪起来,这架势,肯定是有事的。
她勉力稳住心神,露出温和的笑来,笑望着归人。
赫连长泽瞧着那人在廊檐下微笑,一如往昔,心间便泛起苦涩,酒意微醺,他身形不稳,有些摇晃。
他下马险些摔倒,身后的方敢立时伸手将其搀扶住,安顺也忙跟上去,“主子,您咋个喝了这么多酒?”
赫连长泽不应他,只静静瞧着云生。
云生上前几步,轻声唤他,“王爷回来了!”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弥漫绕头。
“你,用膳了吗?”那人轻声问她。
这么大的酒味,可见他已用过晚膳,云生便也点头,“用过了!”
他盯着云生的眼睛看,良久方说:“又骗我!”
云生无奈,她总是瞒不过他。
“进吧,我跟你一起用!”他呐呐温言。
安顺望着方敢,两人打眼睛官司,方敢无声摇头。
赫连长泽挣脱方敢的搀扶,踉跄一步,拉住云生的手,就往里走。
安顺在一旁虚虚护着赫连长泽,被他推开了,他意识颇为清晰,吩咐道:“别跟着我,伺候方将军歇息,明日回营。”
方敢跟安顺止步于正院,目送他携人往后院走,小丫头青辞颠颠跟在身后。
“方将军,发生了何事?主子怎么喝这么多酒?”
方敢将视线从那人背影处收回,望着安顺,欲言又止。
“方将军?”安顺追问。
“圣上赐婚,你们王府很快就要迎娶王妃了!”
安顺急忙望向后院的方向,顿时失语,还真是一语惊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