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马蹄,烈烈北风,大道折小,唯不见青山。
快马加鞭,一去数十里。
云生撩帘,瞧着外头那些弯弯的大小道,还有那些起起伏伏的山,直觉新奇。
道道相转折幽深,山山相连隐磅礴。
这一刻,她心生高阔,这都是她不曾见过的。
她记得离开那个地方也是这样向北,一路向北,最后到达京都。
那地方,应该在南边吧,长月暑热,又虫蚁多,她们被关在那个山里,与世隔绝,不知天日。
那山不高,底层还有好多洞穴,犯了错就会被关进去,洞穴里暗无天日,漆黑一片。
想起那黑洞,就犯怵,她愿意这样看巍峨高山,看大道,再也不要看那里,不要进黑洞。
她贪婪地望着道道山脉和条条大道,看山脉靠近又远去,看古道渐渐落于身后。
荀泠一直踏马跟在云生马车身后,他本不明云生身份,昨夜歇息前,逮住凤梧,仔细问过后才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本也不喜,觉得此女有辱王爷,但他更恨天家无情。
王爷第一次远赴北境才十五岁,白净温和如玉人一般,谁见了都觉得王爷不过月余就会向上递折子要求回京,边境粗茶淡饭,怎能跟宫里的锦衣玉食相比。
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王爷在边境扎了根,一呆就是六年!
这六年来王爷每日跟兵油子混在一起,喝涩茶,食粗饭,白玉熬成油麦梗。
王爷心有意中人,几位将军都知道。
回京前,王爷召几位将军议事,正事议完,王爷说还有私事,当时王爷说出来的容颜,他此刻也记得清清楚楚。
“我心里有位姑娘,出身武侯之家,你们也知道,我手握兵权,怕是......”
王爷手撑膝头,手掌如花盛开又收拢,反反复复好几次,显然内心极其纠结。
最后才下定决心说:“此次回京,递折子释兵权,求皇上赐婚!北境安危,大渝国安危,就托给各位将军了!”
在大渝国武将之间尚且不联姻,更别说武将与皇子呢!
将军们都沉默了,他们舍不得王爷走,但更多是为王爷担忧,王爷呕心沥血多年,若是就此交权,只怕后事难料。
王爷屡建奇功,功高,又受军民爱戴,军权在手尚且有保障,若是没了军权,处境不好说。
荀泠更是明白,京都里那几个皇子可是小动作不少,私下各有羽翼。
再说,皇上皇子众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且皇帝春秋鼎盛,擅长制衡之术,王爷若是没有了实权,只怕会毫无招架之力。
但王爷为了心爱的姑娘甘愿如此,众将只得抱拳请王爷三思。
回到京都,皇上是赐了婚,却是赐给大皇子,还以风雷之势立太子,定下乾坤,打了众大臣一个措手不及。
王爷的亲王头衔,是自己拿命搏出来的,不是恩赐,不赐婚也罢,随便塞个人给王爷算什么?这是辱没!
荀泠望着马车里露出的那张脸,平平无奇,虽说一路上她温顺,也照顾大家,但他为王爷鸣不平。
身后另一骑赶上来,唤他一声,“荀将军!”
荀泠侧眸,见方敢跟上来,便唤“方将军,何事?”
方敢哪能不知道荀泠的心意,他也一样,愤愤不平,但他只愤上头,不牵连无辜。
方敢直言道:“荀将军的心思我清楚,都是王爷的自家事,别插手,再说,不能责怪无辜之人!”
方敢年长荀泠,又擅长布局作战,在军中威望颇高,荀泠很是敬仰他。
荀泠坐下马骑稍缓,跟方敢并驾齐驱,沉声道:“方将军意思属下明白,属下就是为王爷不平,哪有这样打脸的......”
方敢也看向马车,直言,“要真为王爷好,就沉住气,别惹事,切莫引火上身!”
他从前面马车上收回视线,侧身看荀泠,郑重道:“先不说是不是皇上赐的,就凭那姑娘救过王爷的命,又是四公主身边的人,你我也得敬重她!你手下那几个毛头小子给我看住了,若是闯了祸,很难收场!”
荀泠心里转了又转,他昨晚跟唐雎几个是谈论过,方将军这就知道了?他心虚,不敢看方敢,支吾说知晓了。
“你我征战多年,坦荡之人,当不会为难一个女子!这一路,你我受她颇多恩惠,不说报答,不学狗眼看人低那一套,确实是应该。”
方敢又望向最前的黑漆马车,长叹,“若不是身体虚弱吃不消,王爷怎会弃马乘车!王爷需要那姑娘!世人都可看低,我们自己人不能,若是自己也看低,就是顺了人家的意!更何况,看低姑娘同时也看低了自身,也是看低王爷......我们早已是一条船上的......”
荀泠最后一抹不忿之毛也被捋顺了,方将军说的对,要是王爷自己的人,也跟那些有心人一样看低姑娘,王爷脸上才是真的难堪。王爷天潢贵胄,功勋卓着,怎么能看低王爷?
只闻清脆一声“驾”,身旁人影一晃就消失了,方敢抬头,只见刚刚身旁的人马已到前方那辆马车旁,正侧身张口与马车上的人交谈什么。
方敢轻笑,嗤道:“臭小子!”
“姑娘也喜欢大山么?”
云生正贪婪地将大山大道尽收眼底,不妨旁边突然传来声音,她稍愣怔,转而温言说:“是了,我第一回见这样连着的大山!”
嘴上如实回应,心里自有计较,这位突兀出现在马车边,不声不响的,看来这位不仅武艺了得,坐骑也是极品!
她又不经意打量一眼,虎背狼腰,身影矫健,桀骜又洒脱,年纪刚二十出头的模样。
这年纪这坐骑,怎么看都是赫连长泽的爱将,又是她惹不起要躲着的人!
“那看来姑娘是南方人,南边没这样连绵数十里的大山,还是北方好,天高地阔,骑马那才叫畅快!”
云生不回应前半句,只附和说:“大山大道,确实另有一番恣意!”
荀泠扬声道:“等到了扶风城,姑娘纵马于关阳道,那才叫恣意舒畅!”
不等云生接话,便又自话道:“还有王爷驻地那里,东边有落霞山,西边有西马荡大草原,姑娘可尽情策马!”
云生暗自生笑,这真是个莽撞小子啊!
就这么大喇喇的给她说这些,幸好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否则他一定会被人当登徒子,不说挨打,也得遭白眼!
对于他这种示好,云生暗里喜悦,于是接话说:“听将军一言,奴婢忽生向往之意,看来奴婢要好生练习骑术才是!”
听她以奴婢自居,荀泠微微不满道:“姑娘在属下这里不必以奴婢自称,我们都是王爷的属下,一样的人!”
云生突然就失了言,她苦苦求的,不过就是活着,能像大多数那样活着!
蓦地,有人告诉她,他们是一样的!
这桀骜不羁的少年将军,一言就道尽她此生所求,这一刻,她恍惚觉得自己所求的已经得到了!
她喉咙生涩,不知该如何答话。
恰时,身后又赶上来几骑,似乎是寻这位少年将军的!
她即时颔首,诚声道一句“多谢将军”,然后轻放下帘。
荀泠未回首,就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他放缓速度,渐渐落后于马车。
唐雎和覃炀驱马赶上来,见马车在前面驶得飞快,身后几骑也未跟上来,覃炀小声道:“将军,是要动手了吗?这么多人在,是不是......”
荀泠不等覃炀说完,隔空就是一鞭子,这一鞭子荀泠并未使蛮劲。
幸好覃炀反应敏捷,立即俯身趴在马背上,才躲过这一鞭子。
荀泠低喝:“动什么动?姑娘跟我们一样,都是王爷的人,你要动王爷的人?”
覃炀无辜极了,“将军,昨儿夜里,您可不是这样说的......”
“昨儿是昨儿,今日是今日!我警告你,收敛起你那念头,否则小心我抽你!”
覃炀一向以荀泠马首是瞻,不是因为荀泠有个当官的父亲,而是因为荀泠这个人,有勇有谋,相当讲义气,要不是荀泠在危急中抽身抗下那一刀,他的右手臂就保不住。
他感激荀泠是一回事,可这朝令夕改又是一回事,于是不死心地咕噜道:“将军,你怎么突然改了......是因为?”
荀泠严肃道:“为了王爷,我们不能惹事!再说,那姑娘可是救过王爷的,记住了,以后待姑娘好些!”
覃炀张大了嘴巴,忘了挥鞭。
唐雎落后覃炀半个马身,瞧着覃炀一副错愕的瘪样,直觉好笑,不自觉就笑出了声。
“你还笑!”覃炀听唐雎偷笑,脸上更是挂不住!
唐雎同情地望着覃炀,好生提醒一句,“小子,以后长点心吧!”
说完,一挥马鞭,大笑着追随荀泠而去!
石绪跟方敢并驾齐驱,他闻见唐雎大笑,望着前方没有侧首,感慨道:“还是年少好啊,卑职老矣!”
方敢微微笑,“是啊,还是年少好呀!不过,石将军也未老,起码还能为王爷提刀十载!”
石绪闻言,哈哈哈大笑,挥鞭朝几个小子追去。
方敢心想,还是少年好啊,心思浅!不过,也有心思不浅的少年!
方敢望着前方,也策马挥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