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怕。
怕她的这份对他的信任会付诸东流,更怕她会对他失望。
她终究还是不懂的,战场之上,无论谁人都必须化身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如若不然,这场战役如何取胜?
是以,他慕容景不能有任何心慈手软的,他必须变成杀人魔头,挥斥方遒,即便将这世间炼造成血色横流的炼狱,他也不能有所保留的仁慈。
越想,心境越发厚重,也越发空虚,仿佛怀中的这个人儿啊,越来越让他抓不住了。他从来都不曾有过这种空荡的感觉,焦灼,而又彷徨。
他只能越发的收紧手臂的力道,越发的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直至半晌后,他才深吸一口气,忍不住问:“嫤儿,你如今是否觉得我已成为冷血之人了?甚至,你觉得我灭了格尔单的大军,便已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了?”
他还是问出了这话。
即便心中已然知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叶嫤微微一笑,目光幽远,只道:“不是。”
慕容景猝不及防一怔。
叶嫤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目光径直迎上他的眼,“我知你的所有处境,便也理解你的所有决定,是以,你从来都不是杀人魔头,你只是太想赢,也不敢输而已。天下诸国,皆野心磅礴,也诚如你所说,你若不强大,不狠辣,大昭,便只有被诸国灭亡。”
他深眼将叶嫤凝着,半信半疑,想要将叶嫤整个人都看透。直至半晌后,他仍是不曾从叶嫤面上观得半分异样,心中便也稍稍跟着释然开来,再度放缓了嗓音,如释重负的道:“嫤儿,还好你能明白。我所做的这一切,都也只是为了大昭,也只是,为了你我以后的路好走一些。”
叶嫤认真点头,随即不再耽搁,缓缓从他怀中推了出来,伸手为他理了理衣襟,缓道:“你还有正事要忙,我便不打扰了,先回主帐去了。”
他点点头,却待叶嫤正要转身离开之际,他一把将叶嫤的手腕拉住,垂头在叶嫤额头落下一吻,“待此战完毕,我便带你回大昭,那时,你我将再也无需忍受所有战争之痛,将彻底安稳百年。”
叶嫤猝不及防怔了怔,心中有些向往,却也有些无奈,有些怅惘。
是了,此战一完,便可回大昭去了,只是那时候,他是天下的霸主,后宫也定将被各方诸侯讨好献上的女子填满,那时候啊,即便他不爱那些后宫女子,却也不知她叶嫤究竟有无那个宽容之心去彻底包容。
心思至此,叶嫤微微一笑,所有情绪也被她收敛得极好,面上也未表露出任何异常,待彻底迎上他目光时,才认真道:“好。”
此字一落,她分明看见他眼中那越发浓烈的释然之色,那俊美的面上也蓦地溢出笑来,突然像是个得了糖的孩童,竟是如此的容易高兴,甚至满足。
叶嫤不再耽搁,强行按捺心绪一番,踏步出帐。
此际,周遭的冷风越发盛了一些,四处篝火旺盛,火光通明。
这处大梁的营地,全然被大昭大军填满,加之今夜事态特殊,所有大昭兵卫皆精神十足,戒备至极的朝周遭巡逻与镇守,气氛严密。
叶嫤也无耽搁,一路快步往前,待回得主帐时,便见姬宣已然合眼,似已睡着。
帐篷内气氛沉寂,无声无息之中,有些压抑,叶嫤闲来无事,只得坐在软榻上跑神。如今她什么都做不了,也无需做什么,慕容景拥有那等猛烈而又致命的武器,便意味着此战他已然占据了必胜的上风,是以无需太过担忧。
奈何,她终究还是低估了裴楠襄破釜沉舟的勇气,也低估了裴楠襄的本事,却是一个时辰之后,营地突然动荡不稳,四处蹄声大起,短兵相接,似是混乱不堪。
叶嫤被这般动静惊住,即刻差人外出查探,仅片刻,其中一名大昭兵卫过来汇报,说是大梁帝王竟暗中潜入了大昭营地,掳走了慕容景。
这突来的变故,顿时震得叶嫤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魂之际,那帐内软毡上的姬宣也突然掀开了眼,低哑道:“慕容景还是低估裴楠襄了。此处乃大梁营地,处处受裴楠襄控制,裴楠襄要提前在这地方神不知鬼不觉的挖掘暗道,无疑是轻而易举之事。慕容景以为占据了这大梁营地,又握得致命武器便可无法无天,但他还是忘了……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叶嫤眉头陡然皱了起来,心口抑制不住的发颤。
帐篷外,打斗剧烈,却因无慕容景的命令,大昭大军也不敢轻易使出弹药来轰炸外敌。
叶嫤心中焦急,却也不敢乱了方寸,待深吸几口气并努力平复心绪后,她阴沉着脸色,踏步朝帐外行去。
却是正这时,姬宣紧紧的凝着她,再度出声,“要从裴楠襄手里救下慕容景不难,裴楠襄惜取大梁大军性命,只要叶姑娘以大梁大军性命来要挟,裴楠襄定能妥协。”
以大梁大军的性命来要挟?
叶嫤眉头越发皱起,只觉姬宣这话说得倒是轻巧。大梁大军也不是吃素的,她要何等本事才可将大梁大军全全控制住,从而再以此来要挟裴楠襄?
这点光是想想,便觉得难以实现,只是姬宣这话却也是唯一一个可行的法子,即便再难,也务必得破罐子破摔去做。
毕竟,她手里并无任何能够威胁到裴楠襄的东西,唯独也只有大梁大军性命可让他妥协,且裴楠襄此人啊,也的确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他几个时辰前既能为了大国都城的百姓而先去对付大岳国相,便意味着他心系生命,更不忍心他大梁大军就此覆没才是。
是以,这一切啊,还有商量的余地,只是就不知裴楠襄是否会真正的鱼死网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慕容景了。
叶嫤不敢再耽搁,仅转头朝姬宣扫了一眼,便即刻出帐。
此际这大梁营地,的确已是乱成一片,大梁大军与大昭大军早已对战起来,双方都气势极猛,杀伐狠烈。
叶嫤扫了一眼地上那些横斜的尸首,数目极多,又见大批大昭兵卫打得吃力,她袖袍中的手紧握成拳,脸色也越发沉下,随即转头朝身后跟来的兵卫低沉吩咐,“带本宫去烽火台。”
兵卫怔了怔,满面为难,生怕叶嫤会有个什么闪失,却也架不住叶嫤那威胁而又森冷的目光,惹得他心口一哆嗦,急忙照做。
本以为自家帝王面无表情时便已足够的威严吓人,而今自家这皇后娘娘板起脸来,那也是满脸的刀锋冷芒,气势磅礴,像要要人性命一般。
兵卫不敢耽搁,急忙领着叶嫤朝不远处的烽火台去。
这座烽火台是大梁大军修建,大约离地五米,烽火台不大,上面也只能容纳两人站立,只是站在上面,虽能大概看清整个营地的动静,却也目标太大,极容易被人发觉。
“娘娘小心些,站在这烽火台上便极容易被敌军看见,望娘娘莫要在这上面久呆。”
待叶嫤刚刚站定在烽火台上,身后的大昭兵卫便紧着嗓子劝了一句。
叶嫤淡然点头,却并不打算即刻下去,她仅转头朝那兵卫扫了一眼,淡问:“你武功如何?”
兵卫一怔,有些汗颜的道:“尚,尚可。”
叶嫤微微一笑,“那便有劳你拔得长剑,仔细盯着了。本宫这条命,可得劳烦你来护了。”
她嗓音极其的平缓从容,像是随口言道一般,这句话,也并无任何的威胁与压迫。
然而这话入耳,那名兵卫却是白了脸色,顿觉压力极大,丝毫未有信心能够护好叶嫤,却是正待僵持担忧得不知该如何回话之际,前方突然有箭羽而来,直朝叶嫤射来。
叶嫤双眼稍稍一眯,想要后退,但这烽火台极为狭窄,根本未有任何后退的空地,却是正这时,身边的那名兵卫陡然回神过来,颤抖伸手抽了腰间的长剑便猛的朝前一挥。
顷刻,他的长剑刚好将迎面而来的飞箭打开,虽及时解决了危患,但也因此吓破了胆,颤抖着嗓子朝叶嫤道:“此地太过危险,求皇后娘娘下去避避。”
叶嫤深眼凝他,强行镇定,缓道:“方才你便做得极好,稍稍放松心来,不必太过紧张,也无论你是否护得住本宫,也无论后面的结果如何,本宫都不会责怪于你。”
嗓音一落,目光朝烽火台下那些乱糟的场面一扫,大喝一声,“国难当头,我大昭儿郎听令,即刻丢出弹药,再速速后退两米趴下!”
她嗓音扯得极高极高,无疑是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吼声在吼出这话。
尾音刚落,有几名大昭副将如释重负的大吼,“皇后娘娘有令,放弹!”
副将们血色的脸皆陡然的兴奋开来,释然至极。正因自家帝王前一刻吩咐下来,若不得帝王之令,谁人都不可擅自使用弹药。
是以即便这些大梁大军欺人太甚的强攻而来,他们不得命令,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的使用弹药,只得与这些大梁大军硬拼,心中本是窝火。
而今倒是好了,自家皇后娘娘亲自下令,且皇后娘娘又是皇上最为心系之人,他们这些副将,自然得抓准时机,吩咐众军使用弹药。
整个大昭大军,也全全是训练有素,刹那间,所有大昭兵卫当真如叶嫤吩咐一般即刻抛出怀中藏好的弹药,后退两步并及时趴下。
顷刻间,营地四处顿时轰隆四起,鲜血与人的残缺肢体飞溅。
那等场面,无疑是血色飞舞,人间炼狱,狰狞至极。
叶嫤脸色一白,目光也跟着紧了紧,唇瓣上,也抑制不住的勾出了自嘲而又怅惘,甚至颤抖的弧度。
本是觉得这些弹药太过威猛,太过狠辣,是以不愿慕容景使用这些弹药来造就人间炼狱,却是刚过几个时辰,她这最是不喜这些弹药的人啊,竟亲自吼着要使用这些弹药了,她这矫情的心存几许良善与仁义的人啊,竟亲自变成了人间魔鬼。
第一批弹药一落,遍地炸开,虽也损及了不少自己人,但更多的却是炸得大梁兵卫死伤大片。
大昭大军们丝毫不曾停歇,再度从怀中掏出弹药飞甩。
瞬时,周遭各处再度平底地雷,四处轰隆,大梁大军再度倒下几片。
因着弹药威力太猛,也因杀伤力太大,剩余的大梁大军,早已人心惶惶,惊恐至极,此际再不敢恋战,纷纷如同散沙一般四处逃窜,慌张不已。
也仅是片刻功夫,在场大梁大军全数退散,叶嫤也未让大昭大军去追击,仅缓缓从烽火台上下来,此际也早有几名军中副将围在了烽火台下,即刻朝她道:“皇后娘娘,大梁贼子竟在这营地里暗藏地道,偷袭了皇上的帐子,属下们未能及时发觉,致使皇上落入了大梁帝王之手。”
“是啊皇后娘娘,如今皇上被擒,大军上下人心不稳,方才若非皇后娘娘出现,我军定损伤惨重,如今大梁大军算是撤退了,但皇上那里,我们该如何营救?”
他们的确是有些慌了,自家帝王被擒,那可是天大之事,若是援救之法不当,极可能害了自家帝王性命。
是以,纵然心中有几种援救之法,却也不敢轻易去做。
叶嫤眉头一皱,满面凝重。
待沉默片刻,她终是低沉沉的道:“差人去给大梁大军传话,就说:裴楠襄若不想他大梁大军全军覆没,便得拿出点诚意来,好生与我叶嫤见一面。”
她终究还是变成了慕容景,心狠手辣,不惜仗着弹药之力,来威胁裴楠襄就范。
她也不曾料到这才与裴楠襄分别几个时辰,再见时,便已是两相对立,各自都变成了对方最是不喜的人。
在场的几名大昭副将面面相觑一番,终究未反驳,即刻差人照做。
叶嫤则一路往前,径直朝慕容景那个呆过的帐子行去,则待入得帐篷,才见帐篷正中的地面破开了一个大洞,而洞内极黑极深,似乎当真是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