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低声道:“昨夜乃至今早,大昭帝王都未再去过瑾黎隔壁的宅子,似如消失一般,我也不知他是否已知你昨夜遇袭的消息。”
是吗?
叶嫤面露半许失望,却又片刻之后,心神全然平静下来。
姬宣抬头扫她一眼,仔细将她的脸色打量一番,继续道:“只是,大昭帝王的耳目
王定该知晓叶姑娘行踪才是。只是他如今迟迟未来新殿,许是,被什么要事给耽搁了。”
他嗓音仍是嘶哑至极,身子骨也极为虚弱,这番话,这么长段的话,像是努力强撑着才说出来的。
叶嫤满目幽远,面上并无什么反应,只是心底深处,则是怅惘不止,复杂不堪。
是了,连姬宣与瑾黎都知她受困于新殿之事,慕容景又如何不知呢?
他如今迟迟不来,虽的确可能是被琐事耽搁,但更多的,或许是他根本不曾想过要立即来这新殿救她。
或许在他眼里,裴楠襄虽心狠手辣,但对她叶嫤终究不曾表露杀心,也或许因为他确定她对裴楠襄有用,从而断定裴楠襄不会轻易动她,是以,他才不愿在裴楠襄的眼皮下急迫的过来救她,从而正中裴楠襄的下怀。
越想,心境越发凉薄,虽逼着自己去体谅慕容景的所有难处,然而,她叶嫤的难处,她叶嫤的无奈,又有谁来体谅呢?
“叶姑娘不开心了?”
正这时,耳边再度扬来姬宣那认真而又探究的嗓音。
叶嫤这才应声回神,淡然而笑,只道:“没什么开心或不开心的,只是经历了这么多,才突然发觉,情爱这东西根本支撑不起一个人的所有快乐与满足,或许两个人之间的确是相爱的,只是在某些权势利弊的面前,情爱这东西,便薄弱得不堪一击。”
“大昭帝王心有鸿鹄,致力于江山争夺。他与叶姑娘你,的确不是一路人。”
姬宣神色微动,已然看透叶嫤心思,犹豫片刻,忍不住委婉相劝。
叶嫤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目光再度落定在他那苍白的脸上,“姬宣公子看不透你与霓凰公主之间的情意,却能看透我与大昭帝王的情意,果然还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只是我如今也已看透一切,愿一切随缘,姬宣公子你……”
话刚到这儿,稍稍止住。
他自嘲而笑,“我与叶姑娘一眼,也已看透一切。对于霓凰,我姬宣绝不会再执迷不悟。”
叶嫤缓缓点头,“也望姬宣公子能记住你此际说的话,彻底振作起来,改头换面。我印象里的姬宣公子,当是风雅精明,更是天下之中数一数二的睿智谋士,而绝不该是个为情所困,痛苦绝望的行尸走肉。”
姬宣深吸一口气,浅浅的笑了,“难得叶姑娘如此看得起我,我姬宣,自然也不能再让叶姑娘失望。”
他像是宣誓一般,嗓音极其的坚定。
叶嫤怔了怔,莫名觉得他嘴角的浅笑竟是格外亮眼,连带他整个人都突然的显得生动开来。
待回神过来,她也稍稍放心下来,只觉他的心境已然恢复大半,便也不打算再耽搁,仅道:“你有伤在身,便先好生休息吧。以后见了裴楠襄,稍稍服软便是,终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未有十足把握逃脱之前,识时务的顺从,总比伤得遍体鳞伤要好。”
姬宣双眼越发亮了半许,苍白的面上略有怅惘与温暖之色浮动,垂头下来,“叶姑娘之言,我已记下了,多谢。”
叶嫤不再耽搁,转身离去。
待出得殿门后,便见裴楠襄正坐定在不远处的石桌旁,面前有一壶一杯,而他手里则握着一封信笺,悠然把玩。
叶嫤驻足原地,深眼凝他,仅片刻,他便已察觉到了她,侧头朝她望来,那双漆黑的双眼,顿时弥漫出几许清浅柔和的笑意,那骨节分明的左手也稍稍抬起,朝叶嫤一招,“叶姑娘,且过来一下。”
叶嫤眉头微皱,默了片刻,才缓步至他身边站定,目光先是朝他那清俊的面容扫了一眼,随即便下意识的落到了他指尖把玩着的信笺上。
这封信笺,并非寻常信笺的颜色,反而是通体大红,看着倒是喜庆。
裴楠襄顺着叶嫤的视线将他手里的信笺扫了一眼,轻笑着问:“叶姑娘可知这封信笺是从何处送来的?”
叶嫤淡然摇头。
他抬头朝她望来,面露几许兴味,待将她打量几眼,便将手中的信笺朝叶嫤递来,“叶姑娘拆开看看。”
叶嫤眼角微挑,纵是心有抵触,但眼见裴楠襄这兴味的模样,自然也能猜到他手里这封信笺定有问题,说不准还是什么极其见不得人的恶事。
只待沉默一会儿,她便敛住心神,极其自然的伸手将他指尖的信笺接过,随即缓缓将信笺展开。
奈何,待读完全信,她心口蓦地汹涌起伏,抽痛难耐,连带脸色,也全然抑制不住的苍白开来。
她终究不曾料到,这信笺上的内容,竟是这些,像一把血淋漓的剑,要彻底刺穿她的心。
心绪起伏得太过剧烈,举着信笺的手指,也开始抑制不住的轻颤。
眼见她这般反应,裴楠襄并无诧异,只是那双黑瞳里的兴味之色逐渐收敛,转而被一道道极为清浅的怜惜之色覆盖。
他深眼凝着叶嫤,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这封请帖是方才国相府的人送来的,特邀我三日后一定要去国相府赴宴。毕竟,三日后是国相娶新妻,又为国相嫁女的好日子,举国同庆,我这大梁帝王,也在受邀之列。”
说着,叹息一声,“三日后的国相府大宴,叶姑娘可要与我同去?”
叶嫤深吸一口气,四肢冰凉。
是了,这请帖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三日后,乃大岳国相娶新妻的日子,也是慕容景纳国相千金为妃的日子,这两件大喜事同日而庆,可谓是阵状极大,裴楠襄这大梁帝王受邀在列,也是极为正常之事。
只是她却不曾料到,在这国都城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大岳国相竟能如此兴师动众的举办宴席,就不怕大梁太上皇趁此兴兵而来?
也更不曾料到,昨日那一直因为担忧她安危而质疑将她送出国都城的慕容景,竟要在三日之后,迎娶大岳国相的女儿。
难怪,难怪今日连姬宣都貌似来这新殿探寻她的消息了,那慕容景却是迟迟未来,原来他竟一直在与大岳国相商议婚嫁之事,竟在她叶嫤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成了他人的准新郎。
那么……他昨日执意要不顾一切的将她送走,可是并非真正的担忧她叶嫤的安危,而是,担心她叶嫤会阻碍他娶妃的大局?
越想,思绪越发杂乱,心口,也似有莫名而又剧烈的情绪想要冲破而出,压抑不堪。
她脸色也越显苍白,身形终究停止了颤动,全身紧绷。
直至半晌,她才稍稍回神过来,低哑不堪的道:“大岳国相邀请的是皇上你,我叶嫤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说着,眼见他要道话,她眉头一皱,脸色越发惨白,破天荒的逃避似的道:“我如今累了,便先入内殿休息去了,告辞。”
尾音未落,便要朝不远处殿门行去,却是刚待转身,身后便扬来裴楠襄那怜惜的嗓音,“叶姑娘当真忍得下这口气吗?亦或是,当真要任由慕容景迎娶她人?”
叶嫤蓦地驻足,脊背挺得笔直,强行镇定,“他与国相千金,不过是逢场作戏。”
裴楠襄似如停了笑话一般笑了一声,嗓音一沉,“即便是逢场作戏,也足矣证明大昭帝王为了帝位可以牺牲叶姑娘你!今日,他能为了大昭江山而欺瞒叶姑娘,转而去纳大岳国相千金为妃,以后,他自然也有诸多借口而再度纳妃,充盈六宫,让叶姑娘仅成为他后宫中的一员。你想要的所有专专宠与陪伴,都不可能实现。”
叶嫤倒抽一口冷气,心口一怒,陡然转头朝他扫来,“我与慕容景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且慕容景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为清楚,无需皇上来提醒。”
或许是没料到叶嫤会如此生气,他极为难得的怔了怔,面上也溢出几许愕然与不忍,仅片刻,他便放软了神色,缓道:“我只是担忧叶姑娘会继续对慕容景执迷不悟,容易重蹈当初被汾阳王世子所伤的覆辙。”
说着,仔细观观着叶嫤的反应,犹豫片刻,再度出声,“毕竟,慕容景太过贪慕权势,任由叶姑娘再好,也敌不过他心中的贪念。”
这话入耳,叶嫤只觉心口越发的钝痛,难以压制,思绪也越发沸腾上涌,想不顾一切的对着裴楠襄怒骂与发泄,却是最终,她还是强行忍了下来。
也不怪裴楠襄这话太过刺耳,只因事实本就如此。
也不怪裴楠襄在她面前如此评判她与慕容景之间的感情,只因在慕容景的心里啊,她叶嫤,的确没有他的江山与荣华重要。
要怪,就只能怪她叶嫤妄想慕容景这个君王会对她一心一意,会为她废却六宫,会为她放弃一切,陪她去隐居避世,过神仙眷属的日子。
却是从始至终,都是她叶嫤……过于自恋,过于,强求了。
她脸色越发苍白,血色尽失,待回神过来,终是回头过来,一言不发的继续往前。
这回,足下似有千斤之重,竟难以迈开,身子也沉重似铁,待刚刚挪出半步,双腿一颤,整个人蓦地朝地上摔去。
惊急之际,身后裴楠襄突然上前几步将她扶住。
顷刻,她身子被他搂入了他的怀里,鼻尖也撞在了他温和的胸膛,却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胸膛太过温暖还是心头太过酸涩与苍凉,此际,她在他怀里竟忘却了挣扎,只觉酸了鼻头与双眼,情绪上涌,竟忍不住湿了眼。
或许从始至终,她叶嫤的结局都只能是孑然一身,不可动情,无论是当初的许明渊也好,还是现在的慕容景也罢,都不可能是她的归宿。
“在我心里,叶姑娘聪慧伶俐,果敢勇猛,断不会因为一个给不了你幸福的人而伤心落泪。许是你从慕容景的情网里跳出来,你会发觉,这世上也有其余之人,会彻底成全你的所有念想与期盼。”
待得半晌后,头顶再度扬来裴楠襄那低低劝慰的嗓音。
叶嫤满心怅惘,杂乱的脑海里,竟突然清晰的蹦出一个人来,楚凌轩。
放眼这大千世界,也只有楚凌轩一人能为了她叶嫤而放弃一切,只可惜,她不爱他。
若是可能的话,如果她以前真的能够爱上他,许是这会儿,她与他早已远走高飞,隐居避世,快意生活了,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得这般惆怅却又无可奈何的境地。
“情之一字,的确弄人。经历了这么多,我叶嫤已不敢再奢望情爱,也仍无可能……爱上皇上你。”
待得许久,她才强行压下心绪,低哑的道了这话,算是为她与慕容景之间的纠缠下个定义,也为这裴楠襄的追求而再度拒绝。
裴楠襄神色一变,身形再度稍稍僵住。
叶嫤不再耽搁,从他怀中退出,一言不发的踏步往前。
裴楠襄目光一紧,叹息一声,语气温和的转了话题,“偏殿已为叶姑娘重新布置一番,叶姑娘若是当真累了,便去偏殿休息吧!”
“多谢。”叶嫤脊背仍是挺得笔直,头也不回的道,嗓音嘶哑。
眼见她一路过去并极其干脆的推开偏殿的殿门后,裴楠襄再度出声,“三日之后的国相府大宴,若是叶姑娘想通了并愿意与我一道前去的话,便随时与我说。”
这话一出,叶嫤足下仅是稍稍顿了一下,再无任何反应,一路往前,径直入了偏殿。
天色仍是难得的大好,阳光低浮,金灿的光影映落在身上,倒是有些浅浅的温度。
裴楠襄静立在原地,深邃的双眼一直将叶嫤那紧闭的偏殿殿门凝了半晌,才稍稍回神过来,一路步入了主殿。
这日,霓凰公主入宫后便再未归来。
新殿上下,都是一片的风平浪静。
裴楠襄也极为难得的不曾将姬宣逐出他的主殿,反而是任由其斜靠在主殿内的软椅上休息,偶尔会兴味盎然扫他几眼,神色讳莫如深。
奈何姬宣也是极其镇定之人,任由裴楠襄朝他扫视与打量,整个过程,仅合眸小憩,兀自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