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是今日姬宣本是为了霓凰公主才闯入这新殿来的,如今之际,他竟还有精力与她叶嫤说重要的话?
只是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他被霓凰公主那般对待后而存留的半分悲痛欲绝的模样,难道,他此际是太过绝望,太过心死,才突然变得淡漠至此?
心有浮动,一时之间,叶嫤仅是深眼将他打量,并未立即回话。
倒是身边的裴楠襄轻笑一声,漫不经心的道:“姬宣公子要与叶姑娘说什么要紧的话,竟还要让朕回避的?”
说着,嗓音一挑,“看来,姬宣公子的确健忘,朕前一刻对你说的那些话啊,你倒是全数忘却了。”
裴楠襄嗓音温柔,语气染着几许不曾掩饰的威胁,对姬宣如此的态度与行为,着实是浑然不喜。
虽明知叶嫤瞧不上姬宣这种人了,但还是不喜叶嫤与他单独接触。纵是姬宣乃男宠出身,但他终究是足智多谋之人,难保他对叶嫤说些什么蛊惑之言,叶嫤不会听信了去。
却是这话一出,姬宣浑然不曾朝他扫来一眼,似如未觉。
他那双修长的眼,仍是静静的将叶嫤凝着,无声坚持。
裴楠襄眼角一挑,唇瓣上再度浮出半许玩味的笑意,眼见叶嫤仍是不答话,正要开口帮叶嫤拒绝姬宣之意,不料未及出声,叶嫤突然转头朝他道:“皇上可否回避一下?”
裴楠襄到嘴的话猝不及防噎住,俊脸上略有诧异之色浮动,却又片刻之际,他笑着朝叶嫤望来,“如今好歹是在我的地盘上,怎能让姬宣随意妄为?且他对叶姑娘本是不安好心,我又岂能留你二人独处,万一他突然对你不利怎么办?”
温柔的嗓音,染着几许不曾掩饰的关切。
只是语气中的强势与坚持之意也是极为明显。
叶嫤淡道:“姬宣若要对我不利,早在方才阁楼之际就吼出我身份,暴露我行踪了,又何必等到这时才来害我。”
说着,嗓音越发沉了半许,“且皇上你神通广大,如今我与姬宣又是在你的地盘上,无论如何,我与他都无法在你的眼皮下出得岔子才是,皇上也根本无需担忧什么。是以,可否请皇上稍稍回避一下?”
眼见叶嫤如此坚持,态度淡漠,裴楠襄面上的笑容逐渐压下几许,心生不悦。
此生之中,倒也见惯了叶嫤维护慕容景,维护楚凌轩,如今倒好,连这姬宣她都要维护,可惜他裴楠襄并未真正恶对过她,奈何却一直受她抵触与防备,也是令他思之不通。
难道就因为姬宣知道装可怜,知道在她面前示软,便能得她怜悯?而他裴楠襄几番救她,几番示好,却仍因太过强势而被她嫌弃挤兑?
越想,他面色也跟着稍稍沉了下来,深眼将叶嫤凝着,恨不得从叶嫤的脸直接看入她的心。
或许是脾气一来,便也全然不打算妥协。
奈何不久,叶嫤突然对他软了态度,“我只是有些事想单独质问姬宣罢了,如是而已。皇上,可否让我与姬宣好生聊聊?他如今已然伤成这般模样了,威胁不到我的。”
这回,她的语气格外的平和,连带眼中的所有凌厉与压抑之色都全然被平静之色所替代,再无最初那般争锋相对的刚烈模样。
裴楠襄怔了怔,眼角越是一挑,双目更为仔细的将叶嫤打量。
叶嫤继续道:“先回避一下可好?”
这回的嗓音,无疑比方才还要来得平和,似乎在极为难得的与他商量。
裴楠襄唇瓣一勾,面上顿时溢出笑来,目光在叶嫤面上流转两圈,鬼使神差的道了句,“好。”
叶嫤神色微动,略微释然的点头,“多谢皇上。”
这话入耳,裴楠襄倒是极为受用,心中的不平之意越发被分解开来。
虽知晓叶嫤不是个容易妥协之人,且也明知她这突然转变的态度只是为了在表面上应付他罢了,然而他却极为喜欢,极为受用。
或许是被她拒绝得太久,冷淡得太久,此番她突然转变态度的示软,他这心中也能稍稍得到释然与充实,便也愿意在自己能够控制事态的环境下答应她的要求。
“无需道谢,叶姑娘顺心便好。”他悠然回话。
说完,心神微动,再度上前半步站定在姬宣面前,勾唇朝他笑,“姬宣公子也是本是滔天之人,即便是受了重伤,也该是可以舞刀弄剑,是以为保叶姑娘的彻底安全,朕对公子你……便先得罪了。”
尾音未落,不待姬宣反应,他突然抬手朝姬宣的心口几处猛点。
瞬时,姬宣心口剧痛,纵是再怎么坚韧,此际竟也抑制不住的惨呼出声,整个人也陡然被冷汗浸湿,脸色惨白无色,剧烈颤抖的身子也根本无法在软椅上坐稳,顷刻便从软椅跌摔在地,痛苦打滚。
“你在做什么!”
叶嫤脸色一变,陡然出声。
裴楠襄这才停下手来,直起身子,朝叶嫤笑得儒雅,“我只是废了他的几根筋脉罢了,一劳永逸。以后,他再无握刀拿剑的可能,更不可能再伤害到你。”
叶嫤深吸一口气,满目起伏。
“我是在为你好。”他再度道话,嗓音温柔,但却又像是孩童一般执迷不悟,似乎浑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说完,眼见叶嫤不说话了,他这才转眸朝姬宣扫来,“我敬姬宣公子是个人才,有意拉拢,但姬宣公子不愿识时务的话,甚至胆敢忘却我上一刻对你说的那些话,那么也望姬宣公子能承受得起你得罪我的后果。今日废你筋脉,仅是个开始,日后姬宣公子要如何做,想必姬宣公子心中该是有数了。”
姬宣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不堪,牙关紧咬,一言未发。
裴楠襄不再耽搁,勾唇朝叶嫤笑笑,温柔嘱咐两句后,才踏步出殿。
直至他彻底离去,周遭气氛便也然沉寂下来,姬宣那剧烈颤抖的身子,也终于平息下来。
他双目空洞的望向头顶的雕花房梁,一动不动,浑身的衣袍越发的血色狰狞,整个人像一个只会呼吸的活死人一般。
叶嫤叹息一声,朝他问:“可还好?”
他并无反应。
叶嫤眉头一皱,稍稍在他身边蹲身下来,低声朝他问:“可要我扶你起来?”
这样的姬宣,无疑是惨不忍睹的,甚至惨烈得让她心生压抑。
印象中的姬宣,即便是霓凰公主的面首,但举手投足之间也是风雅至极,高高在上,哪里会是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有劳叶姑娘了。”
也本以为他会为了顾全他的面子与骨气而拒绝她的搀扶,奈何片刻后,他竟突然嘶哑的开了口。
叶嫤微微一怔,沉默一会儿,才伸手将他扶着在软椅上重新坐定。
却也因这么一个小小的折腾,他竟已呼吸急喘,牙关紧咬,苍白的脸上再度溢满痛楚,整个人越发被冷汗打湿,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叶嫤深眼凝他,满心沸腾,却是终未言话。
“我如今这模样,可狼狈不堪,极不好看?”
直至半晌,他才稍稍止住身子的颤抖,朝叶嫤咧咧嘴,自嘲的笑了笑。
叶嫤凝他片刻,如实点头。
他神色有过刹那的颓然与悲凉,却又在眨眼间恢复如常,仅故作自然的垂头下来,“今日,多谢叶姑娘劝裴楠襄救我一命。”
叶嫤眉头一皱,低声问:“你如何知晓是我劝说裴楠襄救的你?”
他嗓音仍是嘶哑不堪,“我曾经与裴楠襄为敌,且曾谋害过他,依照裴楠襄的心性,定不会对我施以援手。但今日他却出手救我,这绝非他之本性,想来也定是叶姑娘在他面前劝他救我,要不然,裴楠襄又岂会管我姬宣的死活。许是我死了,对他而言更为有利,也更为解气。”
叶嫤缓缓摇头,叹息一声,“看来,你还是不了解裴楠襄。”
姬宣眼角微挑,略微意外。
叶嫤继续道:“今日我的确劝过裴楠襄让其救你,只是更多的,则是裴楠襄本就有意救你。”
说着,深眼凝他,“裴楠襄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来得大度,且也惜才。他救你,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你有才有能,令他赏识。亦如曾经在江南之地,他便几次在我面前赞赏过你,虽说此人本性腹黑,难以信任,但若说奉他为主,对你来说许是一条明路。”
“叶姑娘这也是在劝在下归顺裴楠襄?”姬宣深吸一口气。
叶嫤微微一笑,怅惘幽远的凝他,不答反问,“事到如今,姬宣公子还有别的选择?”
姬宣双眼深处略有锐利之色浮动,面露几许不屑,似乎根本不曾将裴楠襄放于眼里。
只是,他却也就此沉默下来,并未回话。
叶嫤仔细将他的反应全数收于眼底,“怎么,姬宣公子认为你还有其余退路?”
姬宣淡道:“退路倒是说不上,但我也绝不会真正辅佐裴楠襄登高至顶。”
是么?
叶嫤嗓音一沉,“难不成,你还希望霓凰公主回心转意?还希望在裴楠襄身边釜底抽薪,从而为霓凰公主布局?姬宣,倘若至今你还未清醒,那我便只能当做从来不认识你。”
姬宣目光一颤,眼中陡然有哀伤之色浮动,自嘲而笑,“连叶姑娘也觉得我还在心系霓凰?”
叶嫤嗓音稍稍冷了半许,“难道不是?你若当真放下了霓凰,今日又何必冒死闯入这新殿祈求霓凰公主重新将你留在身边?姬宣,你乃堂堂男儿,难道当真要将你这一辈子全数系在霓凰公主这个根本不爱你的人身上?”
姬宣脸色越是惨白,“倘若我这次的新殿之行不是为了求霓凰原谅呢?更不是为了想继续留在她身边呢?”
“那你是为了什么?”
叶嫤深眼凝他,低声逼问。
他却突然躲闪了目光,脸上的哀凉之色越发浓烈,“我对霓凰已然死心了。我今日闯入这新殿来,虽明着是要见霓凰公主,实则,我只是想来这新殿探听你之下落。”
叶嫤一怔。
“昨夜你被慕容景差人送出城去,其间便有我的人暗中跟随,是以你昨夜经历了什么,我大概知晓。只是我并不知裴楠襄将你带入这新殿内究竟意欲何为,为确保你是否安稳,我才来这新殿求见霓凰公主。”
说着,自嘲而笑,“我仅是想通过霓凰公主的手而长留在新殿,从而趁机去与裴楠襄过招,探听你的安危,只可惜,无论我在霓凰面前如何诉求,如何以翊王谋反的证据作为交换,她竟仍是绝情至极,要差人将我拖出新殿去斩杀。霓凰此人啊,着实冷狠至极,我今日算来算去,终究还是未能算到她竟已绝情到这种地步。”
原来……如此?
叶嫤满心复杂,未料姬宣今日冒死前来,竟是为了她的安危。
她越发深邃的凝他,“为了我而冒死前来,可值得?我与你之间并无什么……”
不待她后话道完,姬宣认真凝她,眼中的神情越发显得莫名而又坚毅,“因为叶姑娘几次三番救我,因为我姬宣这条命已然属于叶姑娘。你在何处,我姬宣,便追随至何处。”
叶嫤目光一紧,浑然未料他竟是这般决绝的心意。
只是……
叶嫤当即要出声,却是嗓音未出,他再度极其认真的道:“叶姑娘不必觉得有何压力,这一切,都是我姬宣的选择。今日来,虽在霓凰那里没讨到好处,但终究还是见到你安稳无恙,如此,我已然心安。且叶姑娘放心,我不会让裴楠襄长久控制于你,待不久之后,我定会助你逃出裴楠襄的掌控。”
叶嫤被他嗓音里的认真与忠诚之意给震撼。
心境,也越发的开始起伏摇晃。
她沉默片刻,低沉道:“你不必对我如此。我当初救你也是心有目的的,并非是专程要救你,是以你无需对我感激。再者,你如今已是自身难保,我更是无需你来相救。裴楠襄那里,我能应付,你如今只需考虑好你的退路便可。”
“无论叶姑娘怎么想,但如今我姬宣这条命,已是彻底属于叶姑娘。也无论叶姑娘需不需要我帮忙,我都会以我之能,助叶姑娘逃脱。”
他垂头下来,坚硬道话,即便嗓音嘶哑不堪,但语气中的执着之意却是极为难得。
叶嫤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仅待沉默许久,才心神微动,稍稍转移话题的问:“我昨夜遇袭之事,慕容景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