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叶嫤越发朝他靠近,他也呆呆的坐着,似是丝毫没有发现叶嫤。
叶嫤暗自心疑,只觉今日的柳神医的确是有些怪异,只因今早她离开宅子之际,他情绪便格外激动,势必想将她留住,不让她出门,如今倒好,他自己竟还坐在这里失魂落魄的发呆,神情恍惚,仿佛一蹶不振,死到临头一般。
叶嫤着实不知他这般反常究竟是为何。
若非知晓他对她并无什么慈爱宽容之心,要不然,她许是都会有一种这柳神医极为关心她在乎她的错觉。
“柳神医?”待终于行至他面前站定,叶嫤低低的唤了一声。
这话一出,柳神医才稍稍回神过来,怔怔的抬头望她,双眼无神,仿佛又没有将她真正看入眼里。
他这般模样,着实是有些凄惨狼狈。
叶嫤眉头微蹙,再度唤道:“柳神医,你这是怎么了?”
稍稍平缓的嗓音扬出,他那双无神的双眼这才稍稍聚拢光芒,待越发仔细的看清她后,他目光一颤,脸色一变,整个人陡然起身站立,却因起身的动作太猛,又或许是坐得太久而双腿发僵发麻,此番一站起身来,足下便止不住的踉跄,当即要朝一旁倒去。
叶嫤怔了怔,下意识伸手将他拉住。
待他彻底站稳,他脸上这才漫出几许后怕之色,再度抬头朝她望来,眼神略是有些躲闪与凄凉,随即抬手拂开叶嫤拉他的手,退后两步跪了下来,磕头在地,哑着嗓子道:“草民如今已无活头,求皇后娘娘差人处死草民吧,但楚楚无辜,还望皇后娘娘看在草民已死的份上莫要牵连楚楚,留她一条性命。”
叶嫤听得云里雾里,“柳神医这是怎么了?你如今并未做错什么,我为何要处死你?”
她着实有些听不懂他的话了,心生疑虑,再加上此地风大,肩膀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心境也非大好,脱口之言也稍稍显得有些不耐烦。
却是正因这种语气,使得柳神医更为害怕。
他浑身都抑制不住的发起抖来,哑着嗓子继续道:“皇后娘娘有伤在身,今日又外出奔波,已是劳累,草民这点事,本无资格说与皇后娘娘听,但事关草民与楚楚的性命,草民也是走投无路了,只有求皇后娘娘要了草民性命,放过楚楚,不再伤及无辜。”
说着,颤抖的抬头朝叶嫤望来,那双浑浊的双眼里写满无力与哀伤,“前几日皇后娘娘重伤归来,皇上便已大怒,命令草民务必要在三日之内彻底让皇后娘娘的伤口痊愈,如若不然,定会要草民与楚楚性命。但如今三日期限已然过了,皇后娘娘伤势仍未痊愈,草民无能,未能彻底治好皇后娘娘的伤,在皇上面前已是难逃一死,但楚楚却是无辜,草民只求死在皇后娘娘手里,只望皇后娘娘能饶楚楚一命,她是无辜的,她当真是无辜的啊。”
叶嫤满目复杂,如今总算是彻底明白了,也难怪她今日离开宅子时柳神医会那般极力阻止她,也难怪他此际竟会主动求死,哀伤绝望。
她甚至可以想象她当时重伤昏迷时平乐王该是何等震怒与焦灼才会对柳神医下这么个三日期限的命令,只可惜,他的这番作为,看似深情,然而他背着她做的事啊,却是一件比一件锥心。
或许,他心中仍是只有她叶嫤一人,也是极其关心于她,那婢子明月与大岳国相千金也仅是他手中棋子,奈何,她已满心疲惫,次次失望,如今之际,即便听着柳神医诉说这些,心中竟然也无半点释然与暖意。
“我肩膀的伤本就极深,即便华佗在世,也无法在三日之内让我的伤彻底康愈,皇上此令,的确是为难柳神医了。”
叶嫤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话。
说着,眼见柳神医那哀求的双眼里稍稍闪现处一丝丝小心翼翼的希冀,她于心不忍,暗叹一声,继续道:“前几日皇上对你的命令,你无需上心,也无需害怕,倘若皇上当真怪罪,我会为你解围,你不必担忧。”
柳神医目光一颤,眼睛陡然湿润与通红。
如释重负的重重磕头下来,“多谢,皇后娘娘。”
“柳神医不必客气,先起来吧。”
叶嫤弯腰而下,亲自将他扶起,见他满脸雪白与沧桑,犹豫片刻,仍是出声道:“此际有件事,我也还得麻烦柳神医走一趟。隔壁宅子的姬宣公子受了重伤,还望柳神医过去诊治一二,待诊治完毕后,柳神医便赶紧回院休息,莫要再劳累。”
柳神医仍是红着眼,感激道:“皇后娘娘能救草民一命,便已是大恩大德了,此番让草民过去诊治,也不是在麻烦草民。草民这就去隔壁院中诊治,娘娘也早些回屋休息。”
叶嫤略微释然的点点头。
柳神医当即要走,却待足下行了两步,便又急忙转身过来朝叶嫤递来一只瓷瓶,“皇后娘娘外出奔波一日,于伤不利,此际回屋后还望皇后娘娘再行用这药膏涂抹伤口,以保伤口不会再恶化。”
“多谢。”叶嫤伸手接过,平缓而道。
柳神医不再耽搁,即刻小跑离去,直至他彻底出得院门后,叶嫤才稍稍回神过来,举步入屋。
今日天气极冷,雨水延绵,此际身上的衣裙,竟再度有些湿润了。
叶嫤差人准备热水,待仔细沐浴一番后,凉寒的身子才稍稍恢复几许温度,却待刚刚出浴不久,门外不远,便再度有马蹄声传来。
叶嫤眼角微挑,下意识朝屋门望去,仅片刻工夫,屋门便被人轻轻推开。
瞬时,冷风灌入,扰了满屋清寂,叶嫤逆光望去,便见门外那人缓步而入,举止优雅。
那人,是慕容景。
此际,他已换了一身蓝白的袍子,墨发高束,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仍是俊美清雅,气质出众,悠然似神只,谐和从容,与今日在霓凰公主新殿外拼命护国相千金的样子截然不同。
“嫤儿。”眼见她静静凝他,他顺势迎上她的眼,温润的唤了一句。
说着,便反手合上屋门,一步一步的朝她靠近,待彻底坐定在她身边时,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眉头一皱,“怎这么凉?”
叶嫤一怔。
怎这么凉?
是了,方才沐浴之际还浑身暖和,奈何出浴穿衣之后,浑身便再度发凉起来,也不知是因为这大岳之地太过严寒,还是心有些发凉,致使身子也有些发凉。
“天气太冷,手自然凉了些。”叶嫤默了片刻,才随口应付的解释一句,说着,目光从他面上挪走,“皇上怎过来了?今日那格尔单未邀你去风尘之地吗?”
她仍是问得自然,神情也一切如常,丝毫未曾提及今日所目睹的一切。
然而这话一出,他却静静的凝着他,那双漆黑的眼里笼罩着一层浅浅的阴云,似悲似凉,又像要彻底将她看穿一般。
叶嫤满身自然,并无异样反应。
他凝她许久,才越发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问:“嫤儿,你今日可是出宅子了?”
叶嫤满目幽远,温顺点头。
他眼底滑落几许紧张与痛色,“你也去过霓凰公主新殿外的灵风楼了?”
叶嫤再度点头,神色如常。
“今日那巴雅尔,也是你差人招来的?”
叶嫤自然而然的点头,面色幽远平静,仍无半许起伏。
却是外表虽是一切如常,心底深处,却因为他这三句问话而锥心疼痛。
即便明知在他心里她叶嫤比不过权势与江山来得重要,但今日仍还是不顾一切出面为他谋得退路,她甚至也甘愿放弃心中的抵触与他为伍,为他拼斗,但她终究不曾料到,他的手段与容忍,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来得腹黑也强悍。
他明明不喜国相千金,却能拼死维护,可怜那巴雅尔,岂能逃得出他这般强势攻取之下的柔情!也可惜她叶嫤拼命出面,为他谋局,到头来,他给她的那些精卫啊,竟全然护他而去,竟没有一人能归来留在她叶嫤身边护着。
想必在那些大昭侍奴与精卫眼里,她叶嫤的命啊,全然比不过自家帝王的性命,一旦生死受危之际,他们致力护的,也是平乐王一人性命,而她叶嫤,只是个陪衬,只是个极容易舍下的弃子。
也幸得今日裴楠襄不曾为难她,要不然,她叶嫤孤身一人,怕是早已落入囹圄,生死不能了。
越想,心中越发怅惘,心口也有些钝钝的疼痛,难以压制。
“我今日救巴雅尔,也只是因为巴雅尔手中有大岳国相三分之一的兵权,且……”正待沉默,这时,他再度低低出声。
他嗓音有些难得的嘶哑,似是充满了无奈而又压抑的情绪。
却是不等他后话道出,叶嫤忍不住出声打断他的话,“皇上不必与我解释什么,我知你对她并非喜爱,你救她也定是因为她是你手中重要的棋子。”
平乐王张了张嘴,后话说不出来,落在叶嫤面上的目光越发担忧。
叶嫤这才迎上他的眼,咧嘴朝他笑笑,“我如今已然彻底相信,皇上谋略高深,步步为营,许是不久,这天下诸国定会落入皇上手里。皇上也定会成为一代枭雄,名垂千古,渊远流长,甚至,待天下大定之后,皇上也定能勤政爱民,成为这天下的明君,造福千秋。”
平乐王深吸一口气,越发捏紧了叶嫤的手,眼中的不安之色越发明显,“嫤儿……”
叶嫤仍不待他后话道出,微微一笑,“皇上无需与我解释什么,你所有的志向,我都理解,也都赞同。也如皇上所说,乱世之中,谁都有角逐天下之心,且也不得不去拼命的追求与谋划。毕竟,落后便要挨打,弱肉强食这四字,本是千古之理。”
说着,兴致缺缺,也无心再就此多言,仅神色微动,话锋一转,“皇上此番前来可有用过膳了?我如今倒是有些饿了,皇上可要一道用膳?”
他深眼凝她许久,才缓缓点头。
叶嫤满面自然,即刻差人准备膳食。
则是不久,院中侍奴便将稍稍丰盛的膳食端了进来。
叶嫤与平乐王一道起身坐于桌旁,自然而然的用膳。
整个过程,两人都默契的未再提稍稍敏感的话题,平乐王也仅是不住的为叶嫤夹菜,似是生怕叶嫤饿着,虽言行举止也都是一片从容,但他眼里的忧伤与不安,却是一直氤氲起伏,丝毫不曾减下。
今日的叶嫤,明显表现得太过自然,自然得让他极其不安。
他甚至希望叶嫤会朝他发一通火,怒斥他在她眼皮下那般亲近的抱着巴雅尔,救巴雅尔,甚至撤走之际,也忘了她还在灵风楼内孤独无依,身陷险境。
他如今都不敢想象当时的她该是何等失望,不敢想象裴楠襄找上她时是何等的无助,然而这一切,他都是后知后觉,竟会如此大意的漏算了她的安危。他本以为,当时在霓凰公主新殿外冒出的那些大昭精卫是那些最初跟随他一道前往新殿而召集过来的人,却是万万没想到那些人竟是叶嫤调遣而来,有意救他。
心突然有些发痛,有些空洞,那一道道不安之感越发作祟。
他面色一紧,忍不住倾身过来将叶嫤紧紧的抱住,哑着嗓子道:“嫤儿,今日之事的确是我低估了霓凰公主与裴楠襄的手段,也的确未能及时发觉你还在现场,在来的路上,我已严惩那些未能护好你的精卫了,嫤儿,你若对我有气,你便打我骂我吧,只望你能放松心境,万不能与我有所隔阂。”
叶嫤满心发酸,深吸几口气,叹息一声。
“子玉。”她低低的唤。
他小心翼翼的将她凝着。
叶嫤迎上他的眼,“我并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我与你心中的野心仿佛越离越远,疲惫之至。
“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更不会让你身陷险境了。”他紧紧的锁着她,再度出声。
叶嫤从容的点头,目光依旧幽远。
“这国都城内的确不安全了,战事也会一触即发。嫤儿,今夜,我便差人送你回大昭可好?”
他试探性的问,嗓音仍是小心翼翼,即便已是大昭帝王,君临天下,然而此际在她面前,他竟像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孩子,天真而又不安的朝她卑微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