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黎早已料到平乐王会去而复返,他仍是未让人阻拦平乐王入府,反而让宅院的院门大敞,似在无声而又坦然的邀请平乐王进来。
平乐王满身的低气压,眼中浮着冰霜之色,似是旁人稍稍靠近,便要将其冻结成冰。
瑾黎院中的所有侍奴都不曾阻拦于他,眼见他如此凶神恶煞的来,所有人都觉心中压抑,只觉不过是一两日的功夫,这大昭帝王身上透露出来的煞气竟是格外逼人摄魄。
他们浑身发紧,手指也不由自主的握上了腰间佩剑的剑柄,双眼戒备的将平乐王的一举一动盯着,随时准备反击。
此时的瑾黎,正懒散斜靠在院中那处大石头上坐着。
他身上的血衣已被换却,一身青烟色的衣袍随风摇曳,再加之墨发随意披散,脸上也正仰着浅浅笑意,本是一幅精致风雅的画面,奈何却因他这一笑,妖异的容颜似火似荼,浑身的雅致之气也顿时被妖艳之气所覆盖,整个人就像是坠落妖道的神仙,精美而又带毒带刺,也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皇上此番过来,是来继续杀我的吗?”
待目光迎上平乐王的眼,他便悠悠的问出声来,像是在随意的谈笑风生,根本没有半点紧张之意。
方才与他打了一架,的确是在他面前没能讨得半点好处,这会儿身上的伤口还在发痛,性命要紧,他可不愿再与这疯子打一架。
只是心中虽有盘算,但嘴上功夫自然也不能输,若是气势都弱了,只怕会被这大昭帝王欺负得连骨头都不剩。
眼见他如此从容淡定,平乐王脸色越发不善。
若非这人自作聪明故意挑事,叶嫤怎会在昨夜去那国都神庙;若非此人无能无势不负责任,叶嫤又怎会受伤;若非此人煽风点火,有意蒙蔽叶嫤,叶嫤又怎会对他那般态度……
所有的一切烦躁,萦绕于心,他如今有多气,这瑾黎便该承受他如何强烈的怒火。
只是既然要让他死,自然不会让他死得这般瞳孔,他袖袍中的指尖微微一动,一只瓷瓶从袖中滑落,被他扣在指尖随意把玩儿。
他也并未即刻朝瑾黎动手,仅站定在他面前后,便低沉幽远的问他,“公子算计叶嫤,让叶嫤对朕生气,这便是公子的目的?”
瑾黎轻笑一声,即便脸色还有些稍稍的苍白,但却丝毫不影响他柔媚懒散的气质。
“是又如何?”他大方承认。
很好。
平乐王眼角微挑,“公子莫不是忘了你与朕还有同盟之约?你如此惹朕,可想到过后果?且朕若发火,你瑾黎,可承受得起朕的怒火?”
瑾黎稍稍坐直身子,好整以暇的望他,“你我打都打过了,此番再来说这些,不觉得有些啰嗦了?且大昭皇上也是聪明人,你若想及时拿下大岳,你便绝不会真正杀我不是?方才之际,你因爱生恨尚且迷糊了心智,执意杀我,但皇上你如今可谓是清明得很呐,你仍还会如方才那般不顾一切的要我性命么?”
说着,嗓音稍稍一挑,不怕死的笑道:“皇上可莫要忘了,你虽大局在手,但此地终究不是你的地盘。即便你是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你想在大岳国都之争里面分一杯羹,皇上便一定需要我这个土生土长且深知大岳皇族与大岳国相软肋的本地人相助。”
平乐王冷笑一声,“好一个狂妄之人!”
“我身上的价值,配得上我这狂妄之言。”瑾黎悠然回话。
平乐王深眼凝他,“朕虽喜用人,但朕之大局,自然不会只寄托在一人身上。你如今对朕来说的确有用,但若朕执意不用你,也只不过稍稍阻碍我大局的速度罢了,绝不会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冲击,你以为你这条命在朕眼里,当真重要得必不可缺?”
瑾黎神色稍稍一变,暗中思忖。
这大昭帝王的确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主,且他说得的确没错,他瑾黎对他虽是重要,但肯定不会重要得足以影响他全盘之局,他也不会将所有的棋局全数寄托在他瑾黎一人的身上。
只是……
他眼中稍稍漫出几许微光,“有我帮你,你定可事半功倍,没我帮你,你定会危急缠身,即将最终你胜了,你也会损兵折将,与大岳或大梁两败俱伤。且皇后娘娘那里,怕也是不希望我即刻丧命吧?你杀了我,皇后只会更生气,更觉得你是个生杀予夺的魔头,皇后如今对你本是有意见了,难不成皇上还想在这节骨眼上让皇后对你越发失望?”
平乐王冷眼观他,心境稍稍有所晃动,一时之间,极为难得的没说话。
不必多猜,也知他一旦杀了瑾黎,叶嫤定是会生气的,他方才过来也是对瑾黎抱着必杀的决心,但此番一听瑾黎这些话,心中,便也稍稍有些摇曳。
或许,除了杀瑾黎,还有另外一种折中之法才是。
就比如,下毒。
他稍稍捏紧了指尖的瓷瓶,心中阴郁之感越发浓厚,若是瑾黎中了毒,受制于他,他既可继续利用瑾黎,也可随时让他尝尽毒发之际的求生不得与求死不能。
“瑾黎公子的确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能说会道,既也能缠住皇后,逼朕改变主意。既如此,公子的这条命,朕今儿便先留下。”
待沉默一会儿,他才低沉道话,嗓音仍是平淡无奇,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瑾黎神色微动,有些诧异他会这么容易收敛杀他的决心,也正因有些不信,才仔细将他打量,奈何他面上却并无什么突兀的表情,整个人也平平淡淡,让他猜不出他的心境。
瑾黎心中莫名有些戒备,则待片刻之际,他眼风突然扫到他那微微晃动的宽袖,虽袖子略长遮盖住了他的手,但凭那袖子的晃动,也能察觉他的手在诡异的动作。
意识到这点,瑾黎顿觉危险,心神陡变,顿时想到了什么,当即要从石头上闪身而下,有意躲避,却是刚一动作,平乐王脸色一狠,已眼明手快的将他彻底钳住,不待在场之人反应,一枚极苦的药丸子塞入了他的嘴里,强逼着他咽了下去。
糟了!
瑾黎倒抽一口气,待脖子被平乐王松开之际,当即从石头上跳下来努力的抠喉干呕,平乐王则阴测测的道:“蛊药入腹,便能即刻钻入肉里,瑾黎公子不必费心了,吐不出来的。”
像是一盆冷水陡然从头顶浇了下来,瑾黎只觉他这话让他浑身发凉发抖,奈何他仍是没放弃,仍在努力的抠喉干呕。
枉他还以为这大昭帝王定也该是稍稍端正之人,没想到他也是个胜之不武的阴险小人!
他就是高估了他的品性,才不注意着了他的道!
平乐王冷眼观他,煞风景的再度出声,“瑾黎公子不必再费心神,蛊虫一旦钻入肉里,便能兴奋,许是片刻,瑾黎公子便要毒发了。”
这话刚落,瑾黎便突然发觉腹中竟如万蚁大军啃肉一般,疼痛不已,正待他及时想要朝身上几处痛穴点穴之际,那剧烈的疼痛竟再度陡涨了几倍,顷刻间便让他无法承受,此番也再无力气与精力去伸手点穴,整个人也陡然瘫倒在地,痛得打滚。
在场侍奴皆是脸色惨白,浑身紧绷,从不曾见过自家公子竟也有这般狼狈之时。
仅片刻,他们回神过来便急忙上前想要慌张的将瑾黎扶起,奈何瑾黎一直在地上翻滚,根本没办法扶起。
“你给我家公子下的什么毒!还不将解药交出来!”
眼见无法帮到自家公子,在场其中的几名侍奴顿时抽刀拔剑的将平乐王围住,未待嗓音落下,隐于暗处的大昭侍奴也即刻翻身而出,抽剑便朝在场几名瑾黎的侍奴开打。
瞬时,院中短兵相接,打斗剧烈。
奈何瑾黎这几个侍奴人单力薄,仅片刻,便全数被大昭侍奴斩杀当场。
一时,周遭气氛突然诡异而又狰狞的沉寂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道。
瑾黎早已痛得浑身是汗,衣袂脏腻,墨发凌乱,整个人哪里还有往日风华妖娆的模样。
平乐王居高临下的扫他,冷寒的眼瞳里终于溢出了半许满意,薄唇一启,“瑾黎公子的毒,每隔五日便会发作,若无法及时服用解药,五脏六腑皆会被蛊虫蚕食而亡。”
说着,嗓音一挑,“今日,朕仅是给公子一个教训,望公子谨记身份,莫要兴风。强龙虽压不过地头蛇,但公子你总得有地头蛇的本事,若没那本事,便好生夹着尾巴做人。”
瑾黎早已浑身疲乏,再也没有力气翻滚了。
他极其虚弱的仰躺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他从未有过那刻这般憎恨过一人,即便当初落在霓凰与姬宣手里,也从不曾受过这般凌辱的待遇。
“今日之仇,我瑾黎便记下了。”
他嘶哑不堪的回话。
平乐王冷笑一声,并未将他这话放于耳里,“好生记着朕对你的提醒,也最好莫要再去招惹叶嫤,若你再敢违背,朕保证你得到的下场定比今日还要惨烈。”
嗓音一落,极其干脆的转身,淡漠无温的出院。
却待他刚要走出院门之际,瑾黎咧嘴而笑,嘶哑大吼,“你以为不让我去招惹叶嫤,你便能真正守得住叶嫤?大昭皇上你看似关心叶嫤,但你却连她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晓,这样的你,当真守得住叶嫤?你就不怕其余与她志同道合的人能真正赢得她的心?”
平乐王陡然驻足,冷眼回头凝他,那张清俊的面容陡然如同山崩地裂似的倾泄着磅礴狠意,“朕自然守得住她!且天下之大,也只有朕有资格守她!”
她本就是属于他的,至始至终都属于,其余的男人,有配赢得她的心?
他冷哼一声,嗓音一落,便霸气回头的继续往前。
瑾黎却笑得嘲讽,即便浑身剧痛乏力,却还是强行支撑着吼道:“自信虽是好事,但太过自信就是狂妄。终有一日,大昭帝王会尝到彻底失去的滋味,肝肠寸断。”
平乐王满眼冷谑。
彻底失去的滋味么?
曾经,他慕容景似乎在顾明月那里尝到过的,只是那又如何呢?即便是心痛,却也能强行压下,且他的叶嫤,他如今致力护在羽翼下的叶嫤,谁敢有胆子抢呢?
瑾黎都狼狈得像一条狗了,竟也有资格诅咒他这些?
他除了嗤笑仍是嗤笑!笑瑾黎的目光短浅,笑瑾黎的不自量力。
在他心里,即便所有人都能离开他,独独叶嫤,不会!他就是这么相信她!无条件相信!
一个能够陪着他从风雨里走来的人,一个能够陪他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一个能够陪他经历所有的低谷与杀伐的人,一个与他相知相持的人,怎么可能……离开他!
他凶神恶煞的来,也凶神恶煞的走。
瑾黎早已痛得浑身发颤,想起来,却是根本没力气风起来,整个人只得仰躺在地,再无动作。
直至许久,不远处才缓缓有踉跄的脚步声过来,一步一步靠近,待他抬眼望去,便见那满身颀长修条的姬宣站定在了他身边。
他也是居高临下的望他,面色清冷异常,眼里却浮现着诡异的快感,似是巴不得他就这么痛死当场。
瑾黎知他心思,咧嘴笑笑,虚弱的问:“我昨夜好歹也是收留了你,你今儿见我受人欺负都不出来帮我一把,可是太没义气了?”
姬宣低哑出声,“你今日主动要朝大昭帝王的刀口上撞,此番落得这般下场,不是应该?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救你?”
他嗓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瑾黎断续出声,“那大昭帝王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今儿若不主动朝他枪口上撞,我怕是早已没命。此番虽中了蛊毒,但他好歹留了我一口气,这也算因祸得福不是?”
“你这意思是他留了你一口气,你便能凭着这口气翻身做主,让他后悔?”姬宣话题微偏,幽幽远远的问。
说着,伸手入袖掏出了一把小巧的匕首,垂眸打量。
瑾黎神色微变,目光也朝他手中的匕首落去,沉默片刻,笑道:“我之敌人历来不是他,但为了达到某些目的,也不介意与他为敌。只是我今日终究是低估了他,没料到这种下三滥的下毒之法,他身为一国之君竟能亲自动手。”
“本就是踩着无数尸首爬上帝位的人,满手是血,你以为他会有所良心?你这两日的确鲁莽,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节骨眼上与他撕破脸,影响后续合作。”嗓音一落,姬宣再度深眼凝他。
瑾黎怔了怔,似是将他这话听进去了,暗自思量。
则又片刻,他无所谓的勾唇一笑,话锋一转,“那你呢?你是否心存良心呢?你此际姗姗来迟,手握匕首,是要杀我吗?”
他已是痛得浑身发抖,但目光锐利而又沉静,即便猜到姬宣来意,却毫无畏惧。
他在赌,赌墨殇再怎么心狠手辣,也还是有良心的,也是念旧情的。
他可一直没忘记,当初墨殇初入公主后宫时,胆小怕事,他可是陪伴了他那么久,甚至几次三番将他从鬼门关拉回呢。
他也曾经亦师亦友的教他书词,教他狠心,教他虚意逢迎,教他算计争宠,但他却独独没有教他如何去爱。
然而,他却无师自通,竟爱上了霓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彻底变为嫉妒成性的扭曲之人。这也是他与他分崩离析,彻底翻脸的缘由。
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墨殇自甘堕落,心甘情愿要陪在霓凰身边做面首,与他瑾黎不是一路人啊。
往事忆来,倒也有些惆怅,遥想曾经,他也与他把酒言欢过,也说过豪言壮志过。
片刻之际,瑾黎不由的补了一句,“我倒是当真怀念最初你我互相为友的日子,那时候啊,你我可不会像现在这么斗得头破血流,即便我受伤了,你的出现却不是来拉我一把,而是亮出匕首,想趁机补我一刀。墨殇,你当真要杀我?也要像大昭帝王那样……胜之不武?”
姬宣满目复杂,本是病态的脸越显苍白。
待立在原地沉默半晌,他才低哑道话,“我一直都有一句话要问你。”
“你说。”瑾黎咧嘴笑笑,牙齿已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如果时光能倒流,你可会后悔当初在公主后宫救我?”
“不会。”瑾黎敛住笑意,干脆回话。
姬宣深眼凝他,眼中逐渐有杀气与挣扎着的无奈之色交织撞击。
瑾黎坦然的凝他,“我不后悔救你。我只后悔,不曾教你去爱。只因爱这个东西,我也不会,更不曾经历,你却无师自通,爱上了霓凰。”
“爱也需要教?”姬宣冷笑出声。
瑾黎笑了,“需要啊。正是因为没有教你,这不,你就对霓凰泥足深陷,摘了她这么朵烂桃花啊。若我当初能教会你爱,你便能分清你对霓凰只是依赖,只是习惯,从此也能保持初心,遇上你真正所爱之人了啊。这样,你也不用嫉妒我这么多年,不用痛苦这么多年,到头来啊,你还是没得到霓凰。”
姬宣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戾气逐渐逐渐的开始消散。
“我对霓凰,并非依赖与习惯,我是……真的爱她。”他答得稍稍有些茫然,有些无力。
瑾黎摇摇头,咧嘴嗤笑,“爱上霓凰的人,容易万劫不复,你可得小心些。”
“即便要万劫不复,也是你瑾黎万劫不复,毕竟,你才是那个占据了霓凰的爱,却又不给霓凰回应的人。你才是最为绝情狠心之人,定要万劫不复才是。”
“我只是不喜欢霓凰而已,难道也有错?你得不到霓凰,就怪罪于我,你在感情上啊,一如既往的是个傻子,癫狂扭曲的傻子!”
姬宣冷笑一声,没搭理他。
仅稍稍将匕首收入袖中,弯身下来将瑾黎扶起。
瑾黎眼角微挑,面上的笑容越发加深,心中,也终是漫出了几许释然与柔和。
“怎么,改变主意了,准备不杀我了?”他朝姬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