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嫤并未言话,仅稍稍抬眸,目光顺着雕窗落去,恰到好处的凝上姬宣的背影,只觉他背影紧绷,浑身上下,竟像是染上了一层莫名的急躁与怒意,与方才来时的温雅清润之气可谓是天差地别。
那姬宣,当真被她的话言中,心仪那大岳的公主?
思绪至此,叶嫤这才回神过来,幽远低沉的朝方才那言话的宫奴道:“姬宣常日不这样的,该是被本宫的话说中了心思,略微失态之下,才忘了规矩。”
说着,神色微动,又扫了扫头顶的天色,缓道:“去看看皇上何时归来。”
宫奴忙垂头点头,应声离去。
面前矮桌上的茶水,也早已煮好,叶嫤稍稍将茶壶端下,极其自然的沏了两杯茶,兀自沉默。
则是不久,宫奴去而复返,说是平乐王下朝后便与几名朝官去了御书房,像是遇上了棘手之事,且宫奴远远在御书房外站定,便能听到平乐王在御书房内大发雷霆的嗓音。
叶嫤微微一怔,有些诧异。
她了解平乐王的心性的,即便再怒再气,也不会随意大发雷霆,仅会下狠手的整治人罢了,如今他在御书房发怒,又是为了什么事?
难不成,朝堂之上又发生了什么,或者,诸国之中,又起了纷争?
越想,心思便越发的飘远。
只是待半晌回神过来后,才心有叹息,只道是她叶嫤都活得全然不像真正的她了,遥想以前,她一心念着的也不过是努力活着,努力报仇,从而努力摆脱一切去隐居避世,如今倒好,她会不自觉的关心家国大事,心忧大昭的江山社稷,她也关心平乐王的所有谋略,关心他的身家性命,如此一来,心思想得多了,置身的环境太过狰狞复杂了,是以她整个人,也变得沉重而又压抑。
她眉头也跟着稍稍的皱了起来,许久后,心神才终于稍稍平静下来,随即抬手端茶,兀自而饮,奈何第一口茶水刚刚饮下,正这时,殿外再度有急促的脚步声过来,惊扰了满殿平静的气氛。
叶嫤眼角一挑,下意识将茶盏放下,抬头顺着雕窗望去,便见那名最初为姬宣传话的乾清宫宫奴急促踉跄的朝她这边跑来,待再度站定在她的窗外,宫奴紧白着脸,扭捏紧张,满目躲闪与紧张,竟是说不出话来。
叶嫤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一圈,问得直白,“又有何事?”
宫奴急忙跪地,咬了咬牙,颤着嗓子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方才,方才有人来报,说是,说是京都城叶家的叶老爷……病逝了。”
叶嫤目光蓦地一颤,浑身一僵,整个人紧绷而坐,并未回话。
叶文庆病逝了么?
这么快就病逝了?
她都还不曾真正对他用刑,也未真正折磨于他,他竟这么快就病逝了,解脱了?
心绪再度的开始汹涌起伏,所有的懊恼阴狠自嘲之感强烈的冲击着她的心口,仿佛要将她的心口都彻底震碎一般。
眼见她反应不对,殿内守着的其余宫奴也站不住了,纷纷急忙跪地,紧张道:“望皇后娘娘节哀。”
是的,节哀。
自家皇后娘娘的家势,他们都是耳闻过的,是以那叶家的叶老爷是谁,她们自然一清二楚。
只是本是恪尽职守的一句劝慰之言,却莫名点燃了叶嫤心中的愤怒,叶嫤目光陡然剧沉,阴烈的朝他们扫来,冷道:“什么叫节哀?叶文庆死了不过是罪有应得,本宫要节哀什么?”
森冷磅礴的一席话,震得在场宫奴浑身一颤,纷纷脸色大白,只得越发的跪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叶嫤袖袍中的手也抑制不住紧握成拳,强行忍耐,直至许久,她才稍稍站起身来,唇瓣一启,脱口的嗓音突然变得有些嘶哑,“备车马,本宫要出宫一趟。若是皇上过来问起,就说本宫去叶府了。”
说完,丝毫不待宫奴们反应便踏步朝殿门行去。
一路乘车出宫,马车速度极快。
整个过程,叶嫤一直坐在马车中一言不发,面色青白交加,心神极为难得的不宁。
待抵达叶府,便见叶府府中的所有家奴全都整整齐齐的跪在了府门外,连带平乐王派过来尽心为叶文庆医治的太医也跪在一侧,眉头紧皱,未曾吱声。
叶嫤丝毫未有心思理会他们,仅一路踏步入府,只是待行至叶文庆的主屋外,也不知是叶文庆主屋门外悬挂的白绫与白花刺痛了双眼还是怎的,她下意识止步,竟是再无心思朝前行得一步。
她这是做什么呢?要去看叶文庆最后一眼么?
心思至此,她眉头越发皱起,待沉默许久,终是转身行至一旁的亭中坐定,招来那位留守在此的太医问话。
那名太医极是年轻,面容俊朗,整个人看着颇为正值老实。
待站定在叶嫤面前后,他也不曾抬头朝叶嫤扫来一眼,仅极为自然的跪了下来,缓道:“皇后娘娘,叶老爷一直都恶病缠身,不曾好转,微臣这些日子为他配的药,虽能吊住他性命,让他多活一段日子,但却是治标不治本,并不能真正医好叶老爷。只是叶老爷若是一直按时按量的喝下微臣的药,无论如何都可再撑个一年半载,只是不知为何,前两日叶老爷突然就不喝药了,或者是直接将药倒了,微臣劝说不得,又因前两日乃皇后娘娘晋升之喜,微臣不敢太过打扰,才一直将此事压着,本也想着等皇上与皇后娘娘稍稍空闲时再提及此事,未料叶老爷突然暴毙。”
说着,眉头一皱,“这不该啊!再怎么说,凭叶老爷的身子,一两日不喝药定不会太过危险才是,这次叶老爷的突然暴毙,微臣也是措手不及,此事也的确是微臣处理不善,未曾及时上报,一切都是微臣之过,与这府中的其余家奴无关,皇后娘娘要罚,便罚微臣一人吧。”
叶嫤深吸一口气,心思涌动。
这太医说,叶文庆前两日就突然不喝药了,想来,该是见了她叶嫤最后一面,又被她刺激着了,想要死了。
此生,终究是父女一场,即便是恶待相杀,坏事做绝,却也终究还是当了一世的父女,她曾经,好歹也是唤过他一声爹爹的。
她叶嫤一直都不是个大度之人,自从被许明渊抛弃之后,更是演变得狰狞恶毒,她手段用尽,终是杀了叶夫人,杀了叶箐,压倒了叶家,而今呢?
而今啊,心中惆怅凄凉,突然回忆起以前的一切来,竟觉怅然若失,恍然如梦。
若是最初,叶文庆能稍稍厚待她,若是叶夫人能稍稍不那么恶毒,若是叶箐不那么心狠手辣,如今的一切,许是都不是这般收场。
“此事,与太医无关,起来吧。”
待沉默许久,叶嫤才低哑道话。
太医这才抬头朝叶嫤望来,仅将叶嫤扫了一眼,便迅速垂头下来,犹豫一番,才道:“多谢皇后娘娘。”
说完,这才缓缓的站起身来。
叶嫤满目幽远的凝着叶文庆的那道紧闭着的屋门,低沉道:“叶文庆的后事,便劳烦太医您来处理吧。”
她这话说得极其突然,嗓音也略微有些嘶哑。
太医微微一怔,犹豫片刻,恭敬问:“微臣遵命。只是,皇后娘娘可否明示要将叶老爷葬于何处?”
叶嫤双眼稍稍一眯,面色越发的冷冽怅惘,待半晌后,才低沉道:“郊外城西之处,有叶家族人的葬地,劳烦太医将叶文庆葬于那处便是。”
说完,缓缓起身,踏出了凉亭。
她终究还是未将叶文庆葬在自家娘亲身边,即便娘亲此生爱惨了叶文庆,她也不曾让自家娘亲如愿,让她与叶文庆同墓而葬。
娘亲此生遇上叶文庆便已是命比纸薄,此生,她再不会让她与他有任何交集,来生,她也不会让娘亲与叶文庆再有任何瓜葛。
思绪至此,整个人都突然有些发昏发沉,足下也如同千金之重,她也终究未曾走出叶府,而是突然转身朝一旁的岔道行去,一路往前,终是抵达了那处熟悉刻骨的破败小院。
这地方,是她生长的地方,纵是承载了太多太多的伤痛与绝望,但如今心态变了,处境变了,待坐在院中那早已灰尘遍布的长凳上,整个人,竟是莫名的安静沉寂。
或许是此地的所有摆设与东西都极其的熟悉,目光每番所及之处,往年所有的记忆,也开始源源不断的在心口流转。
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惆怅,没有一丝半点欣喜与释怀的惆怅,仅是压抑,再压抑。
直至许久许久,身后才有脚步声响起,她以为是平乐王来了,奈何片刻之际,身边的宫奴便朝那来人唤了一声,“侯爷。”
叶嫤微微一怔,终是回神过来,抬眼望去,便见楚凌轩正朝这边行来。
今日的她,竟是再度穿了一身黑色长袍,墨发高束,清俊的面容也再也没了当初的娇弱与傻气,反而是满脸的幽远复杂,连带那双常日带笑的眼睛,此际都积满了阴沉之色,整个人浑身上下,处处都透着隐阴郁之色。
这不该是属于楚凌轩的阴郁气质的,印象中的楚凌轩是聒噪痴傻的人才是。
她以为是她看错了,忍不住越发仔细的将他打量,奈何他浑身阴郁之气仍是不减,整个人依旧是森冷麻木,似如不近人情的淡漠。
叶嫤终是反应过来,确定并非是她看错,而是这楚凌轩从上到下,全然变却。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
待站定在叶嫤面前,他弯身一拜,极是恭敬的朝叶嫤道了这话。
叶嫤目光紧了紧,叹息一声,“曾几何时,凌轩公子竟开始如此唤我了?”
楚凌轩垂头不言。
叶嫤苦笑一番,“果然是世事无常,人心易变,看来凌轩公子对我,也是彻底疏离了。”
楚凌轩眉头一皱,终是抬头朝她望来。
叶嫤顺势直接的迎上他的眼,面上的苦笑全然收敛,极是认真的朝他问:“我当了大昭的皇后,你我之间,便当真做不成朋友了?你我这么久的交情了,也曾出生入死过,凌轩公子如今,当真要彻底放下这段友情?”
楚凌轩一直紧着脸色,仍未回话,目光也稍稍有些躲闪。
却又片刻之后,不知他究竟又突然的想到了什么,脸色也突然变得硬冷开来,薄唇也跟着稍稍一启,继续道:“微臣卑微,如今岂敢一直当着皇后娘娘的朋友。且微臣喜欢的,一直都是最初那个不慕权势干净热心的女子,而不是皇后娘娘这般狠心的人。是以,微臣只敢与以前的叶嫤接触,而不敢与皇后娘娘您接触。”
叶嫤目光一颤。
狠心么?
“如今在凌轩公子眼里,我竟成了如此冷血之人?你我之间,也当真回不去了?”她满心的不可置信,也满心的失望。
虽明知楚凌轩这小子容易一根筋,容易不开窍,但却未料他能一根筋到这种程度,甚至还能因此而对她生得成见与抵触。
她终究还是希望他能真正的明白一切,看开一切,从而安稳的过他自己的日子。她也只是希望他能过得好罢了。
“根本就没有当初,又谈何回去了?从始至终,都是微臣不自量力罢了,像个跳梁小丑一般缠着皇后娘娘罢了。事到如今,也不是皇后娘娘冷血,而是微臣不识时务罢了。”
仅是片刻,他再度低沉沉的回话。
叶嫤落在他面上的目光越发一深。
奈何他却不再耽搁,仅话锋一转,继续道:“微臣明日便要出发去衡阳了,此生之中,该是不会再与皇后娘娘相见,且如今还有一事未曾处理好,是以即便明知今日不适合来此寻皇后娘娘,但还是不得已的过来打扰,有意与皇后娘娘一道处置。”
叶嫤神色微动,“凌轩公子有何事直说便是。”
楚凌轩垂头下来,低沉道:“此番前去衡阳,微臣能带走楚家的大多东西,但有关京都瑞记的一些东西,微臣却不敢全数带走,是以微臣这两日都将京都与江南‘瑞记’商铺的所有分账与赚得的银票都带来放在叶府门外了,还望皇后娘娘收下,只因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应得的。且这个‘瑞记’的招牌,微臣在此便彻底还给皇后娘娘了,以后也绝不会再与瑞记牵上关系,也想来皇后娘娘如今都成了大昭的国母了,定也不会在意瑞记的这些生意了,‘瑞记’这个招牌,也会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