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乃她叶嫤晋升为后的日子,本是普天同庆,大吉大利,一派祥和之气,如今倒好,顾太傅突然上吊而死,也恰恰为她晋升为后的日子添了晦气。
叶嫤眉头一皱,心神涌动,待沉默一会儿,才转头朝身边的平乐王望来,只见他面上也略有震撼与复杂之色滑动,眼底的神情,更是嘈杂万许,冷沉四溢。
她也不知他是否是在生气,毕竟,顾太傅选择在这时候这地点来自尽,其中或多或少都有变相威胁的意味,他此番若是心中来气,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可看清楚了?那上吊之人,当真是顾太傅?”
待片刻后,他才薄唇一启,漫不经心的问,语气也幽远自若,似是并未染上什么异样情绪。
跪地的两名宫奴浑身一颤,其中一人忙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们看清楚了的,那上吊之人的确是顾太傅。”
平乐王神色微动,再度沉默。
在场之人皆是浑身紧绷,偶尔会小心翼翼抬头朝平乐王扫来一眼,因不知帝王心思如何,也不敢轻易插嘴,更不敢发出什么太大的动静来。
殿中气氛,也持续压抑,压抑得令人头皮发麻。
直至许久,平乐王才转头朝叶嫤望来,缓道:“嫤儿,你先在此坐会儿,我去去便回。”说完,不待叶嫤回话,便起身顺着前方那汉白玉的阶梯下去,直朝殿门而去。
在场群臣未得吩咐,又见叶嫤也仍坐在原位,一时之间也不敢动弹。
平乐王足下缓慢,脊背挺得笔直,浑身上下仍是平静从容,此番往前,他仅由了几名宫奴跟随,一路出殿,随即缓缓消失在殿外的灯火尽头。
整个过程,叶嫤满面起伏,一言未发。
心中着实添堵,只觉顾太傅今日之死,着实来得突然,让她心生不悦,只是又思量一番,却也能明白顾太傅的此举的意图,想来他该是听说顾明月的死了,从而心灰意冷,有意在此上吊自尽吧。
只是就不知平乐王此番究竟是何心境了。
毕竟,她往日也曾几番听他提及,当初他母妃受难之际,顾太傅也是伸出过援手的,顾太傅的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在心,以至于后来他算计了燕王荀王以及右相等人,却也能留顾太傅性命,甚至还要留他官位,也算是变相手下留情了吧。
越想,思绪便也越发起伏嘈杂,一时之间,整个人也跟着跑神。
则待许久,平乐王才去而复返,叶嫤闻了动静,才回神抬头朝他望去,只见他满面复杂,神色阴冷,整个人,竟再度恢复了最初那般不近人情似的冷狠。
她落在他面上的目光微微一深。
他也不曾抬头朝她望来,仅似在思量什么,有些失神,待一路往前,直至行至她身边坐定,他这才回神过来,面上的所有表情也全数敛下,淡声朝在场之人道:“顾太傅之事已了,人已去,为让逝者安息,从今以后,谁人都不得私下论议此事,诸位大人可记下了?”
这话一出,在场百官携着亲眷急忙点头称是,脸色各异。
平乐王不再就此多言,仅朝身边太监示意一眼,太监当即会意过来,扯声委婉的宣称宴席开始。
一时,云云的宫婢端着美酒佳肴群群而来,小心翼翼的将菜肴在群臣面前的矮桌上摆好,群臣们面面相觑一番,并无耽搁,纷纷自行倒酒,随即全然起身朝平乐王与叶嫤恭贺。
叶嫤漫不经心的跟着平乐王起身,端酒回敬,殿中气氛也终于好转开来。
待此酒完毕,众人纷纷落座,这时,才有舞姬小跑而来,待在殿中站定,舞姬们便开始随着丝竹之声翩翩起舞。
她们身段极好,长袖善舞,姿态绝佳,在场之人纷纷侧目观望,奈何即便如此,他们仍是浑身紧绷,不敢任由自己沉寂在歌舞的松懈气氛里,反而是人人自危,人人戒备,生怕突然之间,这场夜宴里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整个过程,叶嫤也未言话,仅淡然而坐,偶尔会吃上几口菜,心思更是起伏不定,对顾太傅之死也无法真正的释怀。
本也不想对平乐王过问顾太傅的事,奈何半晌之后,眼见平乐王仍有些跑神,且脸色也有些复杂,她眉头微皱,终是按耐心思一番,直白的问了出来,“顾太傅的尸首,皇上如何处置的?他此番突然在礼殿外吊亡,可是因为他知晓了顾明月已死之事?”
这话一落,他并未立即回话,仅转头朝她望来,面色起伏。
叶嫤径直迎上他的眼,满目坚定,执着的等他回话。
则待两人无声僵持半晌后,他才极为难得得叹息一声,低道:“我方才已是差人将他的尸首运出宫去厚葬了。”
说着,目光略微幽远半许,话锋一转,继续道:“嫤儿,你说我对顾太傅可是太过狠心了?其实说来,他对我并不差,也还帮过我母妃,且我小的时候在父皇面前不受待见,毫无地位,便也时常在宫中受人欺负,那时候,顾太傅对我的确照顾,也几番为我解围,你说他如今的死,可是我变相造成的?我对他,可是太过心狠手辣了些?”
他嗓音压得极低极低,语气也稍稍染着几许怅惘,说得认真。
叶嫤深眼凝他,一时之间,也能明白他满心的嘈杂与怅惘。
毕竟,身处高位,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为了他自己而谋求算计,这是不得已之举,只是待稍稍回头来看,他才觉自己这一路走得艰险而又不近人情,是以,因着顾太傅的死,他的所有情绪与心底掩藏着的良心也顿时窜了起来,从而让他愧疚,甚至不安了。
只是这些所有的多愁善感与不安愧疚的心理,体现在旁人身上倒是可以,但却独独不能体现在他身上才是,若不然,一国之帝若有了不安与愧疚的心理,便容易有了软肋,受这种心境所拖累。
“顾太傅已亡,皇上再说这些已无意义。且妾身认为,皇上对顾太傅已是手下留情,也算仁至义尽了,皇上如今,不必太过介怀了。”
她默了片刻,才低沉宽慰。
平乐王神微动,缓缓朝叶槿点头,虽面色仍是有些陈杂起伏,但却未再言话。
叶槿仍是仔细将他打量,知他心中仍有不平,只是有些事,并非她能全然劝说,这其中的所有矛盾与愧疚,懊恼与狠心,也只有他自己独自消化了,没能帮得了他,也没人能替代得了他。
毕竟,身为帝王,总还是要失去很多东西,放弃很多东西的,他既是选择了这条路,便注定要尝尽人世的所有悲欢的。
心思至此,叶嫤终是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再度沉默了下来,却是不久,眼风便突然扫到那满身官袍的楚凌轩突然从他的位置上站了起来,并一路往前而来,最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站定在了玉阶下。
叶嫤眉头微蹙,正眼凝他,不知他此行何意。
却是这时,楚凌轩突然朝她与平乐王低沉沉的唤,“皇上,皇后娘娘,微臣有话,想与皇上和皇后娘娘说。”
当众之下,他开口便是这话,且目光极沉极沉,脸色也是阴郁得有些异常,整个人身上似是染上了一层发自骨子里的霜意与冷冽。
叶嫤心口蓦地一紧,一道道无奈之感越发在心底升腾上涌。
这时,平乐王已敛却了面上的所有复杂之色,平静自若的道:“万家侯想说什么?”若是细听,不难听出他这语气里染着半分意味深长的威胁。
阶下的楚凌轩毫无惧意,仅稍稍将手中的酒杯举高了半许,先朝平乐王道:“皇上今日的圣旨,微臣已接下,说来,皇上对微臣,的确是大费心思了,微臣感激不尽,趁此机会,微臣谢皇上给微臣的所有安排,微臣,敬皇上一杯。”
他嗓音极大,语气也不卑不亢,却是这话一出,越是惹得满殿之人惊诧,不知自家帝王今日究竟给楚凌轩这京都出了名的浪荡子下了什么旨意。
平乐王则满目幽远,扫楚凌轩片刻,便朝楚凌轩举杯而起,敛神收心的淡笑,“难得万家候专程上前来谢恩,朕心宽悦,你敬的这杯酒,朕自然接下,只是你光顾着谢恩倒是不成,待入了衡阳封地了,定得好生作为,造福衡阳百姓才是,莫要辜负朕……与皇后的期望。”
楚凌轩脸色越发沉下,奈何这回,他情绪并未如寻常那般毫无控制的发泄,反而仅是沉默片刻,便低沉回话,“皇上之言,微臣记下了,微臣在衡阳也定会有所作为,今后定让皇上与皇后娘娘刮目相看,也望皇上能良心发现,善待众人,做个让人敬仰的明君,而不是做个滥用职权欺压百姓的恶匪。”
说完,不待平乐王反应,便仰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瞬时,在场群臣脸色青白,震撼不已,皆觉楚凌轩定是不要命了,当众之下竟敢说出这些大不敬的话来,看来该是死路一条了。
众人心思皆是通明,也认定楚凌轩定要倒大霉,奈何片刻之后,平乐王仅是勾唇而笑,仍未与他计较,仅淡漠的将他再度扫了一眼,便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仅道,“朕之志愿,也是当个明君,是以这点,无需万家候来提醒。且去往衡阳之途,山高路远,万家候出发后,旅途之上,也得一切小心才是。”
他语气温和,像是在大度的宽慰。
楚凌轩冷盯他一眼,点了头,面色仍是清冷异常,眼底深处的不屑与抵触之感,也是丝毫未掩。
他也并未再朝平乐王出声,也不曾退回座位坐定,反倒是再度让宫奴为他手中的酒杯满上了酒,这才抬头朝叶嫤望来,凝了片刻,低沉道:“今日是皇后娘娘晋升之宴,微臣还未当面祝福皇后娘娘,此番也借此机会,祝皇后娘娘能坐稳这皇后的位置,长居久安,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叶嫤暗自深吸一口气,深眼凝他,面色也越发变得复杂。
楚凌轩如今的心境,她自能猜到,他如今能说出这些话来,便不止是生气懊恼这么简单了,他应该是真正的失望,甚至,真正的要放弃了。
毕竟,依照他往常之性,他定也容易自欺欺人的死缠烂打,绝不会像此际这般说出这些满是针尖的话来。
“万家侯!你怎能如此口出狂言,竟敢在皇上与皇后娘娘面前如此……”
却是这时,不待叶嫤出声回话,在旁终是有看不惯的朝臣大声提醒。
奈何不待那位朝臣的话说完,楚凌轩蓦地回头朝那出声的朝臣望去,毫不客气的扯声打断,“本侯与皇后娘娘说话,何时轮到你这老匹夫插嘴了?”
那言话的朝臣顿时噎住后话,气得脸色发红发青。
在场的其余朝臣也是满面的惊诧与不悦,当即纷纷出言斥责楚凌轩。
奈何楚凌轩仍是笔直而站,丝毫不惧,像是浑然未将在场之人放于眼里。
叶嫤再度暗叹一声,思绪微转,正要出声为他委婉解围,却是到嘴的话还未说出,突然,殿外突然有宫奴小跑进来,一路跑至平乐王身边,极低极低的道了一句话。
叶嫤则趁此机会朝楚凌轩示意,让他快些回位坐定,奈何楚凌轩立在原地不动,仍是将手中的酒杯举高,似要执意与她饮上一杯。
叶嫤无奈,终是抬手举杯,无声与他相敬,他这才垂头下去,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随即潇洒转身,眼睛似是突然变得通红,决绝的回位坐定。
叶嫤握着酒杯的手指稍稍紧了紧,心生怅惘,总觉得这次与楚凌轩的见面,便像是最后一面,彻底断交,许是以后的以后,她也再不能与他安然闲散的坐着聊话,更不会得他不顾一切的维护与追随了吧。
不过这样也好。
他终是有他的生活,此番彻底断交,他也能全然心中那些对她的执念放下,去过真正属于他的日子了。
心思至此,便也半释然半忧虑,却待正要将杯中的酒水也一饮而下,不料这时,平乐王突然伸手过来劫走了她手中的酒杯,待她微诧的朝他望来时,他一口将她的酒水饮尽,朝她缓道:“嫤儿,贵客将至,我们出去迎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