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骤变,狂风大作。
雨水延绵而下,将别院内所有枯黄的树叶全数垂落,地上处处都是残花与落叶成片,凄凉而又落败。
苏晏早已身心俱疲,脸色蜡黄的守在主屋外,整个人犹如雕塑,一动不动。
主屋内,平乐王一直僵坐在软榻,面色幽远沉寂,看似并无太大的起伏,然而他内心深处,则是凉薄成片,空荡不已。
这种感觉,着实极其强烈,仿佛要将他所有的镇定与意志全数吞没。
他从来都未想过叶嫤在他心里,竟也是占据了如此割肉割心似的重要位置。遥想当初失去顾明月时,心,也不曾这般空,这般痛。
他也一直以为,在他心里,江山与她都极为重要,只是在江山与她之间,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皇权与江山,他也以为,他能完美的处理好一切,也能将一切之事都掌控于心,只是他终究不曾料到,叶嫤会出事,会在他鞭长莫及的江南出事。??
??前几日,情绪波动得太过剧烈,一时之间,难以自控,如今即便已是几日过去,但心中的空荡与人疼痛仍然强烈。?
??思绪仍在沉沉的起伏着,他也抑制不住的继续沉默,压抑。?
??直至许久许久,久得门外的苏晏再度嘶哑出声,“皇上,无论如何,请保重龙体。已是正午了,还望皇上早些用膳。”?
苏晏的嗓音仍是带着愧疚与担忧。
这回,他仍以为自家帝王定会如先前几次那般不回话,却待嗓音落下片刻,这回,屋内终于响起自家帝王那幽远沙哑的嗓音,“传膳。”
苏晏猝不及防一怔,呆了片刻,下意识的以为是自己听错,待反应过来自家帝王的确是说了‘传膳’二字,所有的神智也开始陡然恢复,他苍白疲惫的脸上终于迸出半许释然与欣慰之色,当即朝身边侍奴吩咐传膳,则待嗓音刚落,屋内的平乐王再度出声,“多拿些酒开,苏晏,你也进来。”
苏晏神色微变,不敢耽搁,当年敛住心思的上前几步,轻轻将屋门推开,随即缓步往前,站定在了平乐王面前。
平乐王并未抬头扫他一眼,仅是独自踉跄的起身,瘦削的身子竟是显得格外的脆弱与单薄,只是那脸颊上的所有清冷之色却如腊月冰霜,仿佛要凉人心神。
他就这么踉跄努力的往前,一点一点的挪身前进,待坐定在不远处圆桌旁后,他再度陷入沉默。
苏晏眉头紧皱,心中叹息连连。
这般的帝王,浑然不像是他往日仍是的那个讳莫如深的帝王了,也终究是叶嫤在他心中的地位太重太重,此番突然失去,他终是情绪反常,承受不得。
也是了,这普天之下,谁人的心都不是铁做的,即便自家帝王历来心思缜密,手段了得,但他终究也是有七情六欲,也终究,是个有血有肉又爱又恨的男子。
只是心头越发明白这点,便越发的愧疚,所有的思绪也再度绕入死胡同里,只道是当初若不是他太过大意,叶嫤也定不会出事。
正思量,已有侍奴极为迅速的将午膳端了来,附带着的,还有一壶上等的醇酒。
“坐吧。”
这时,平乐王才极为难得的回头朝他望来,低哑无温的道了句。
苏晏蓦地回神过来,微微点头,缓步过去。
待刚坐定在平乐王身边,平乐王便已主动伸手为他满上了一杯酒,那双漆黑苍凉的眼,也径直迎上了他的目光,突然问:“苏晏,你说朕当初让叶嫤出京的决定是否错了?”
苏晏一怔,心口发紧,故作自然的垂头下来,不敢轻易回话。
错了吗?
事到如今,他又怎敢随意评判,再者,叶嫤的这件事上,自家帝王根本就没有对错,他让叶嫤离京的出发点是为了让她避开顾明月的毒手,让她离开江南,也是为了让她安枕无忧,免于裴楠襄等人的困扰,他将一切之路都为叶嫤铺好了,所有的出发点也都是为了叶嫤安危着想,如此好心,如此心系,又怎会错……
苏晏仔细恒量一番,才缓道:“皇上,并未做错。错的仅是微臣。是微臣未能考虑周全,以致皇贵妃遇险。”
他再度将责任一并揽下。
只是平乐王对此却并无上心,他仅是幽幽的将他凝了一会儿,随即便抬手将面前酒盏内的酒一饮而尽,只道:“你的确未曾考虑周全,只是有罪。”
苏晏缓缓起身朝平乐王跪了下来,丝毫不愿多做解释,仅极其认真的道:“微臣有罪,求皇上责罚。”
平乐王凉凉一笑,“责罚?”他挑着嗓子道了句。
说着,面上的笑容陡然消失,眼底深处也蓦地卷出凌厉之色,“朕自然会责罚你,但不是这时,待朕去过那渔村亲自探查之后,那时,朕再责罚你与罗副将也不迟。但此际,仅为饮酒,你好生作陪。”
苏晏蓦地一怔,愕然抬头朝平乐王望来,“皇上要亲自去那渔村?”
平乐王淡然点头,“既未亲眼所见她的尸首,朕无论如何都不会信她已亡的事实。她那般精明伶俐,她若不想死,阎罗爷都不敢收她。”
苏晏深吸一口气,心中叹息连连,只道是自家帝王竟也有如此执拗魔怔之时,如此对他而言,也不知是好是坏。
他苏晏对叶嫤的死心存执拗与不信,那是因为他苏晏茕茕孑立,并无太多牵挂,可以不顾一切去寻找叶嫤,但自家帝王却是不同,他乃大昭帝王,一言一行皆牵动着大昭上下的安稳,他如此对叶嫤之死执拗,对他而言,也绝非好事。
只是心中略是有些不赞成,但仍是不敢直白的劝告,仅待沉默一会儿,才极其委婉的道:“皇上,这几日微臣与下面之人一直在搜寻皇贵妃,便也荒废了彻查裴楠襄与公子姬宣二人的行踪。这几日,江南虽看似风平浪静,却也因太过平静,惹人不安,也不知那裴楠襄与姬宣二人……”
不待苏晏后话道出,平乐王低哑的出声打断,“因着皇城之事,朕将叶嫤支来江南,而今,朕再不可因为旁余之事而不去寻她。”
苏晏犹豫着问:“那裴楠襄与姬宣二人……”
“这二人胆敢在这节骨眼上兴风,朕便敢即刻收网,彻底将这二人斩杀于大昭境内。倘若此事败露,惹怒大梁,朕也能披甲上阵,金戈铁马踏平其大梁都城。”
仍是不待苏晏后话说完,平乐王再度出声。
他嗓音仍无半点的起伏,平静无波得像是随口言道的一句话而已,他的脸色也平静得厉害,然而那双漆黑的眼中,却卷满了森冷与杀伐之气,似从炼狱中打磨出来的阴邪之色,让人稍稍观之一眼,便觉心头发虚发凉,总觉得要被他连肉带骨活吞了一般。
苏晏心口蓦地一紧,破天荒的心生畏惧。
总觉得此际的帝王,越发的沉静压抑,森冷无情,似是比最初他认识他时,还要来得心狠手辣,杀伐狰狞。
或许一个人终究能改变一个人的性子,而叶嫤,终究未让自家帝王变得有温度,亦或是变得良善,而是阴差阳错的,将他化为了炼狱之中的狠烈之人。
心思至此,苏晏再不敢提及有关裴楠襄之事。
平乐王也毫无心思多言,也根本不曾动筷用膳,而是一杯一杯的不停饮酒,待一壶酒彻底完毕,他再度差宫奴搬了几大坛子的酒入得屋来继续饮。
整个过程,苏晏静静坐在他身旁,一言不发。
平乐王也一声不吭,满身煞气,酒水不停。
直至许久,几坛子的酒彻底见底,平乐王也终于饮酒,大吐不止,整个人都吐得快要虚脱,而后浑然不顾苏晏搀扶,跌跌撞撞的走过去斜躺在榻上,双眼凝着头顶的房梁,一动不动。
苏晏深吸几口气,无可奈何,待正要硬着头皮稍稍劝慰两句,却是到嘴的话还未说出,便得了平乐王突来的一句‘滚’。
阴烈的嗓音,狠辣无情。
苏晏蓦地一怔,越发心颤。
这是自家帝王,第一次让他滚。
也不知他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心情太过不好,又或者,他因叶嫤之事而心生烦躁压抑,整个人的心性也变得暴躁而无情,是以连带这个‘滚’字,也能阴邪无情的对他苏晏道出。
不得不说,自家帝王,终究是变了,至少他所有的情绪,他不再如往日那般讳莫如深的收敛,而是会毫无忍耐的爆发。
他眉头深深的皱起,忧心忡忡,待几番欲言又止后,终究是踏步出门。
则待夜半三更,平乐王终于酒醒,他开始不顾苏晏与罗副将委婉劝慰,当即集结镇守在江南内外的几万兵马,连夜策马出城。
苏晏与罗副将只得一路跟随,马不停蹄的朝那传来叶嫤尸首消息的渔村奔去,这回,苏晏仍差人强行封锁帝王领兵前去渔村的消息,谨慎把控。
只是待平乐王一行人刚策马出得江南镇的镇门,这时,那离镇不远的一座阁楼的三楼房间,突然有人轻轻推开了窗。
瞬时,屋中的灯火从窗缝泄了出去,一名满身精壮的人从窗户探头出去扫了扫不远处那逐渐被镇子守卫合上的镇门,仅片刻,他便又轻轻将窗户合上,熄了灯火,一路出得房门朝隔壁的屋子行去,低声恭敬的道:“公子,大昭帝王连夜出镇了。”
这话刚落,屋内便扬来一道悠然之声,“倒也算是痴情种了。只可惜,错过便是错过,何来再有失而复得之理,再者,朕志在必得之人,何来再拱手让人。”
嗓音一落,兴味的笑,随即又话锋一转,“凌桑,这几日可查到姬宣行踪了?”
门外的凌桑眉头一皱,“不曾。那狐狸极是狡猾,他似也怀疑大昭皇贵妃之事是公子动的手脚,这几日,他也在大力彻查公子行踪。属下也曾几番与他交手,差点便要将其擒住,但每次关键之际,便会被其逃脱,难以再觅其踪迹。”
说着,思量片刻,略是谨慎的问:“公子,今夜过后,我们可要再换个地方住?”
这几日,自家主子一直在躲着姬宣,每日都会换一个地方居住,也是怪异,说来,凭自家主子的实力,如今动手杀了姬宣都无问题,为何还会反过来怕了姬宣,四处躲藏!
他着实不明白自家主子究竟何意,只是正待思量之际,便闻自家主子兴味盎然的出声道:“明日就不必换地方了。既是大昭帝王已遣重兵出镇,江南镇,也算是个空镇了,不足为惧。明日一早,我们便可启程回大梁,路途之上,再放长线钓出姬宣,待他主动现身之后,再杀他也不迟。”
凌桑稍稍敛神一番,恭敬点头,随即不再多言,当即出声告退。
则待凌桑离去,屋内之人才慢悠悠的起身出屋,转身去了隔壁的另一处房间,而待推门进去之后,便见屋中榻上的女子,正淡漠凝他。
那双眼,极淡极淡,也极其的平静,仿佛经历了这么多大起大落,她竟无半点的震撼与惊愕,甚至,一丝半点的后怕。
她周身的穴道都已被点,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只能僵躺在榻上。
男子踏步朝她靠近,而后极其自然的坐在了她的榻边,温柔凝她,“这几日,你受苦了。你跌落瀑布,伤得太重,手脚均有骨折,杜大夫虽为你施针接骨,但你五脏六腑也有所波及,极为脆弱,是以这几日,我只得点你穴道,避免你乱动伤身。”
他仍是温柔平缓的解释。
即便这席话他已说过多遍,也即便榻上的女子浑然不接受他这般解释,他也愿意毫无烦腻的一遍遍的为她解释。
这话落下,他意料之中见得女子面露抵触与冷色,他也不生气,仅伸手过去极其轻柔的为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继续道:“前两日,平乐王抵达江南了,只不过,他之目的不是寻你,而是意在杀我与姬宣。此际,他已领了镇守在江南内外的兵卫去镇外远处的渔村寻我与姬宣去了。他一直都是个韬光养晦之人,当初在大昭京都,我也是轻看他了,不知他那副怯弱的皮囊之下,竟也藏着磅礴野心。如今他突然当了大昭帝王,行事也是心狠手辣,雷厉风行,亦如,我不曾得罪于他,他却要在这江南对我赶尽杀绝,也是让我大开眼界。”
说着,微微一笑,“只是,他野心磅礴对付我,倒不值一提,但他如此罔顾你之性命,甚至在你翻船之后消失无踪之际竟还能亲自领兵去渔村围剿我,这般心中只有帝位与阴谋诡计的冷血之人,你还要继续心系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