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面露不屑的冷笑,手中长剑稍稍提起,有意应战。
今日之事,的确在他意料之外,也算是太过轻敌。本想着不让苏妃死在孟府,有意保护,不料那些刺客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皆不是要在孟府斩杀了苏妃,而是在他将苏妃放在身边保护之际,趁他不备的将苏妃推到了他的剑口上。
如此之事,的确是他失误,但那幕后之人裴楠襄,也算是犯了他的大忌。
他冷眼不屑的扫着苏晏,毫无半许畏惧,倘若苏晏游移缉拿于他,他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只是他不着急,心底对叶嫤也莫名信任。
只待扫苏晏几眼后,他便静静的朝叶嫤望去,薄唇一启,难得认真的问:“皇贵妃也想让草民入狱?”
叶嫤不说话。
如今扣留姬宣,亦或是杀了姬宣,便也正好是合了裴楠襄的意,更奈何,姬宣满腹精明,她今日也不一定能杀得了他。
亦如,姬宣如今看似孤身一人立在此处,说不准这孟府之中定有埋伏,且连裴楠襄的人都无法直接杀他,只能以苏妃之命来委婉加害这姬宣,如此,连裴楠襄都只能如此大费周章的害他,便也证明,姬宣此人若要强拿,绝非易事。
要不然,凭裴楠襄的能耐,何不直接差人杀了这姬宣。
叶嫤满心了然,待沉默片刻,才低沉道:“我如今已差人封锁苏妃的消息,但至于能封锁多久,我也不能保证。我如今也不打算缉拿公子,只希望公子能在苏妃之事败露之前,给我一个交代,也给我大昭一个交代。我仍是,一如既往信公子为人,也还望,公子莫要让我失望。”
姬宣深眼将叶嫤凝着,面露几许欣赏,“草民若未首肯,苏妃之事宣扬不出去,即便是裴楠襄,也不能。”
说着,嗓音微挑,淡漠的语气之中依旧是自信满满,“草民也在此保证,皇贵妃与大昭,皆不会受此事困扰。”
“那便最好。”
叶嫤淡声回话,嗓音落下,深眼凝他片刻,才差人收兵,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苏晏未言话,仅满面深沉,盯姬宣几眼,便一言不发的转身朝叶嫤跟来。
奈何叶嫤一行人仅朝前走了几步,便见不远的假山拐弯处,楚凌轩正红肿着眼,满目凶神恶煞的将叶嫤盯着。
叶嫤一怔,心头蓦地诧异,不知这楚凌轩何时竟从镇外归来,且还到了此处。
她面色微变,也不确定他是否听见方才她与姬宣之间的话,正待故作自然的问话,却是到嘴的话还未出口,楚凌轩嘶声竭力的朝她大吼,“你当真要放过孟清远?”
叶嫤眉头一皱,心头终是全然确定,楚凌轩,该是听见她与姬宣之间的话了。
她叹息一声,才紧着嗓子道:“有些事,并非凌轩公子想的那般简单,苏妃之死,也另有隐情,凌轩公子莫要……”
不待叶嫤后话道出,楚凌轩崩溃大吼,“我早就说孟清远此人不善,是个祸害!你却非要将他放在身边!如今倒好!表妹与他无冤无仇,却死在他剑下,叶嫤,我临走时将表妹好好交给你的,我以为我走了,表妹就不会在别院闹事,你也不会赶她出别院了,如今倒好,我不过是不放心你回来探望,孟清远却杀了我表表妹!他竟然,杀了我表妹!你不秉持公正的对孟清远就地正法,却还要封锁消息包庇孟清远!叶嫤,你怎能如此糊涂!那小白脸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你竟到这时候还要如此包庇他!”
连串的吼话,震怒之至。
他脸上早已被泪水染透,情绪崩溃,连带那立在他身边的箫婉也一脸惊愕,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
叶嫤深眼凝他,耐着性子低声解释,“我不曾想过包庇于谁,但谁人要对江南不利,对大昭不利,我身为大昭皇贵妃,便务必得为大局考虑。姬宣如今,还不可抓。”
裴楠襄已是凶相毕露,不择手段。姬宣是他唯一忌惮之人。倘若姬宣入狱,谁料得准裴楠襄下一步不是直接对付大昭?
他此番来江南的目的本就可疑,即便要离开大梁让大梁二皇子放松戒备,但天下诸国之中,他又为何不去其余之国,偏偏来大昭?他又为何不去他熟悉的大昭京都,去顺势探望他最是重视的武安侯夫人,却偏偏要来这江南呆着?
奈何她满心通明,但楚凌轩终究想不到这些,不待叶嫤尾音全数落下,他便已失控的大吼,“好一个如今还不可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包庇他是吧?得,我也不为难你,我自己去抓!血债血偿!我不管他是孟清远也好还是什么姬宣也罢,我亲自去抓他便是,不劳你费心。”
嗓音一落,冲上去便一把拔了一位暗卫手中的长剑,顿时朝前冲去。
叶嫤面色骤变,满面无奈,却是犹豫片刻,终究未阻拦。
只是楚凌轩狂冲过去后,那假山一旁,却已无姬宣身影,仅留苏若溪一人斜躺在地,满身狰狞。此番亲眼见得苏若溪这般惨烈模样,楚凌轩蓦地呆住,脸色惨白,直至许久,他才稍稍回神过来,失魂落魄的跌倒在地上,凄声哭泣,“表妹,对不起,都是表哥不好,是表哥害了你,是表哥没保护好你。”
整个过程,叶嫤一直静立在原地,未回头看,也未过去安慰。
直至许久,她才转头朝立在前方那手足无措的箫婉望去,低声问:“你们本已出镇游玩,如今怎突然回来了?”
箫婉面色隐约有些发白,对这突来的一切惊愕震撼。
待叶嫤这话落下半晌,她才出头下去,紧着嗓子道:“这一路上,楚公子一直放心不下皇贵妃,便一直后悔出来,却是昨日一早,我们突然遇上了一位姑娘,那姑娘与楚公子是旧识,说近些日子,清……清远会对大梁苏妃下毒手,楚公子半信半疑,却仍是放心不下,便急速赶回,却待刚回镇子后,便闻皇贵妃来了这孟府,楚公子,便一路追来这里了。”
叶嫤眉头微微皱起,嗓音越发幽远,“你们在外遇上的那位姑娘,姓甚名谁?”
箫婉认真思量片刻,低声回道:“民女听楚公子唤她烟霞。”
烟霞……
叶嫤怔了一下,思绪也跟着层层翻转,片刻后,终是想起那位所谓的烟霞来。
曾还记得,当初平乐王领着她去得汴京时,便曾见过烟霞,后来回京之际,平乐王也将烟霞带回京来,只不过却将烟霞安排在了楚府,有意盯楚凌轩的梢。
如今倒好,那女子这么久都毫无声息了,像是自打楚家出事就突然没了踪影,如今倒好,她竟这么凭空出现,甚至,还计上了楚凌轩。
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烟霞此番行事,难道是平乐王指使?可平乐王明知她叶嫤对楚凌轩的在意与重视,定不会在这节骨眼上破坏她与楚凌轩之间的交情才是,那么烟霞此番突然出现,又可是在意味着她对平乐王已是叛变?
心头疑虑骤起,思之不通。
而这时,那楚凌轩已在身后不远苍凉的哭了起来。
叶嫤眉头越发骤紧,沉默片刻,终是朝暗卫统领望去,“你们在这儿好生守好他,不必太过打扰。但今日黄昏之前,务必将他带回别院来。”
暗卫统领恭敬领命。
叶嫤又朝箫婉望去,“既是回来了,此处也不是萧姑娘久呆之地,我差人送萧姑娘回府去。”
箫婉紧张道:“楚……楚公子如此状态,民女,民女有些不放心。再者,清远根本不会武功,他不会杀人伤人的,民女,民女想留在这里见清远,也想为他在楚公子面前解释。”
叶嫤顿时了然,暗叹一声,缓道:“也成。只是,凌轩公子正值气头上,今日无论如何,还望萧姑娘莫要在他面前替孟公子开脱,待他情绪彻底稳定后,再解释也不迟。”
箫婉点点头。
叶嫤面露半许释然,“凌轩公子这里,便有劳萧姑娘多加照顾了。”
说完,不再耽搁,踏步离去。
直至彻底出府并坐上马车,苏晏才叹息一声,朝她道:“皇贵妃为何不趁此机会控制姬宣,如此,也算是除了一敌。”
叶嫤无奈的摇头,嗓音幽远沉静,“姬宣若是这么容易被缉拿,裴楠襄便也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害他了。且我们如今虽是人多,但难免姬宣不会有后招。”
“皇贵妃许是太过高看姬宣。”
叶嫤神色微动,转眸朝他望来,“高看一人,总比轻敌一人好。再者,如今若执意将姬宣缉拿,便也正好为裴楠襄除了大敌,可我们如今,又岂能让裴楠襄如愿?”
“皇贵妃是想与裴楠襄为敌?”
叶嫤无奈叹息,嗓音坚定,“并非是想与他为敌,而是想在彻底撕破脸之前,故意保持中立罢了。”说着,目光径直迎上他的眼,“我曾经问过裴楠襄,日后他若稳住大梁内乱,可否会角逐大昭,他仅说平乐王也有角逐天下的野心。就凭他如此猜忌之心,便也证明,他对付大昭之国不过是早晚问题罢了,且一定会动手。如今姬宣若能除掉裴楠襄,对大昭而言,也算是除了大患。”
“裴楠襄一死,大梁二皇子定然称帝,若那时候大梁二皇子也有逐鹿大昭的野心,而他身边又有姬宣这等谋臣,大昭岂不仍是岌岌可危?”苏晏继续问。
叶嫤深吸一口气,双目稍稍一狠,“大昭光明正大动手杀一个姬宣,自然比杀一个裴楠襄要容易得多,毕竟,姬宣并无身份,如今还只是顶着一个孟清远的平民身份,并无裴楠襄这大梁帝王的身份来得棘手。一旦裴楠襄被姬宣杀了,大昭再以姬宣弑杀大梁国君为由率军围攻姬宣,那时,姬宣不过是个大梁与大昭皆要诛杀的阶下囚,何来机会回得大梁去辅佐大梁二皇子?也即便姬宣本事滔天,江南罗副将的五千重兵捉不住他,但若是大昭遣两万人马围攻他呢?他还能插翅飞了?”
苏晏满目嘈杂,心头陡然抑制不住的涌出佩服之意。
待半晌,才道:“皇贵妃英明。”
这话发自肺腑,也是极真极切的欣赏与赞叹。
即便他苏晏已是心智尚高,但终究还是不如叶嫤心智成熟,布局辽阔。也幸亏这般女子向着的是自家帝王,向着的是大昭,如若不然,一旦她向着裴楠襄,此番这江南,怕是早已成了大梁城池。
待回得别院,叶嫤先行下车,径直朝主院行去。
苏晏未再跟着叶嫤去主院,仅是下车之后便迅速归得客院,甚至不及与马湘湘言道今日之事,便迅速坐定在长案边,提笔写信。
黄昏之际,楚凌轩终于归来了,却是两眼发肿的被暗卫们架回来的。箫婉不放心,一路跟来,尽心宽慰。
奈何楚凌轩失魂落魄,对箫婉之言毫无任何反应。
他终究还是陷在了心结里,对孟清远震怒,对叶嫤失望。
他从来都不曾想过,表妹惨死在孟清远的剑下,叶嫤,竟会那般冷漠,甚至还放走杀人凶手。他的所有感观,皆因叶嫤今日之为彻底颠覆,甚至如今他不得不怀疑,叶嫤此番故意将他引出江南,说不准就是为了借孟清远的手弑杀表妹。
他的心极痛极痛,难以压制。
整个人也如行尸走肉一般瘫在软榻,彻底颓废。
天色逐渐黑下。
叶嫤独自在屋中用了晚膳,奈何毫无胃口,仅随意吃了几口,便差人撤下膳食。
待呆坐一会儿后,她才朝立在一旁的春芷问:“凌轩公子如何了?”
春芷垂头下来,将方才才听得的消息恭敬禀报,“楚公子仍如归来时一样,不吃不喝,失魂落魄,连箫婉姑娘都劝说不得。”
叶嫤叹息一声,点点头,待犹豫片刻,终是踏步出门,朝楚凌轩的院子行去。
奈何待抵达楚凌轩院子,便见楚凌轩的主屋屋门紧闭,连那柔弱的箫婉都不知何时被楚凌轩赶出来站在了门外。
眼见叶嫤来,箫婉恭敬行礼。
叶嫤朝她点头一番,而后立在门外出声道:“凌轩公子,我可否进来说几句话?”
屋内毫无声息,无人而应。
叶嫤候了片刻,再度放缓了嗓音询问,奈何屋中仍无任何回应。
她面色越发沉下,终究放弃。
箫婉深觉不妥,犹豫片刻,紧着嗓子朝叶嫤开口,“许是,许是楚公子睡着了,未听见皇贵妃的话,还望皇贵妃见谅。”
叶嫤并未点透。
凭她对楚凌轩的了解,今日发生了这些事,他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不过是不想见她罢了。
叶嫤心头通明,待立在原地再度候了许久,才不再耽搁,踏步离去。
却待叶嫤刚出院子一会儿,楚凌轩便陡然冲过来打开屋门,双目红肿的朝叶嫤消失的方向望着,片刻后,他哑着嗓子道:“来人,收东西,小爷要搬出别院。”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是大惊,纷纷怔在当场,并无动作。
楚凌轩嗓门一提,震怒大吼,“还不快收?”
得到楚凌轩离府的消息时,叶嫤正坐在主院外的亭中休息,她也无心耽搁,当即朝府门行去,却待终于见得楚凌轩,还未开口解释,楚凌轩便已嘶哑无力的道:“叶嫤,你不要再多言了。你不帮我杀孟清远,我不怪你,我如今脑子太乱,这几日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我想在外住上几日,许是只需住上几日,我就不怨你了。”
叶嫤面露紧烈,仍要开口回话,却仍是嗓音未出,楚凌轩再度开口,“叶嫤,我先走了,若是再晚就订不上客栈的房间了。”
这话入耳,叶嫤到嘴的话终于噎住。
楚凌轩不再多言,仅略微干脆的回头过去,登车而走。
整个过程,叶嫤一言不发,满心嘈杂。
直至楚凌轩一行彻底走远,她才觉心口发凉,总觉得今日之事,她仅顾着大局,许是,当真伤了楚凌轩的心。
毕竟,他历来都是个单纯之人,他只是自小便倾慕他的表妹,且这么多年的愿望都一直是娶到表妹,而今,他先行对苏若溪悔婚逃跑,而后又喜欢上她叶嫤,猛力追随,到头来,他对她叶嫤忠心不二,爱慕有加,对苏若溪则是愧疚难当,有意补偿。
他的这些心思,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她自然也是能全然看透,只是今日之事,她终究还是为了大局而一味让他容忍,这点对楚凌轩来说,也无疑是打击极大,更可以说是致命伤害吧。
也亦如,苏若溪即便再坏再不好,但在楚凌轩面前,都是他认识的那个温柔体贴相貌出众的好表妹,而今,她不在了,他的满腔愧疚,便再也无法补偿在她身上了。
越想,心境越发厚重。
直至许久,立在一旁的箫婉才朝叶嫤恭敬道:“皇贵妃,民女也先告辞了。”
箫婉的嗓音有些伤感。
叶嫤这才应声回神,朝箫婉点点头,随即差人护送箫婉回府。
而待折身归来并回得主院坐定,叶嫤才挥退春芷秋墨等人,独自在亭中发呆,许久,她才稍稍回神过头,抬头斜扫着头顶的明月,也不知是明月太冷还是怎的,心中竟莫名的惆怅发凉,甚至,凉得发痛。
此际,她突然有些想念平乐王来,这种想念也来得极其突然,甚至莫名。
或许,琐事缠身,她终究是累了,乏了,不想再在这些事总纠缠了,她也一直认定,若是平乐王此际在这儿的话,定能处理好这些要事,丝毫无需她叶嫤来费心。
只可惜。
只可惜,他不在。
苏晏的信,百里加急,一路送往京都。
期间送信的信使皆骑千里驹,狂奔赶路。
这回,送信时辰全然缩短,在翌日日上三竿之际,苏晏的信便已送达平乐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