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楠襄神色微变,当即踏步缓缓的跟来,低声问:“叶姑娘要去哪儿?”
“去寻楚凌轩。”
裴楠襄叹息一声,“今日是在下建议楚公子去姻缘池,事由在下而起,自然该在下去将楚公子寻回。叶姑娘且安生在此等消息便是,在下去寻人。”
不待他尾音落下,叶嫤低沉沉的出声打断,“不必了!”
这话一出,再无心思言话,足下脚步越发加快。
裴楠襄也未再多言,一路跟在她身后。
待出得府门,叶嫤吩咐暗卫前去通知罗副将差人寻人,自己则乘车出镇。
整个过程,裴楠襄一言未发,即便叶嫤不愿他跟随前往,他也故作自然的强行入了叶嫤的马车,坐定在叶嫤身边。
叶嫤一直担忧楚凌轩安危,无暇顾及他,他也不多话,兀自沉默着,只待马车彻底出得镇子后,他才缓道:“楚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叶姑娘莫要太担忧了。”
叶嫤不回话。
裴楠襄眉头微皱,清俊的面上终究漫出几许复杂,似是浑然未料叶嫤对楚凌轩竟已是到了这般在乎的地步,心中也揣着几许诧异,几许深沉,目光也几番在叶嫤面上打量,讳莫如深,未再多言。
马车一路往前,颠簸摇曳,速度极快。
许久后,马车突然停歇下来,叶嫤蓦地回神,下意识抬眸朝车帘方向望去,便恰巧闻得驾车的暗卫恭敬道:“皇贵妃,此处便是寻到楚公子马车的地方。”
叶嫤眼角一挑,迅速挪身下车,待在地上站稳,便见前方不远,的确有辆翻倒在路中的马车,拉车的马似是腿脚受了伤,正侧躺在地上不住的挣扎,却难以起身。
马车一旁也有两名正举着火把的暗卫守着,眼见她来,两名暗卫皆弯身一拜,极其恭敬的朝她行了一礼。
叶嫤眉头紧皱,突然觉得那辆怪异翻倒在路中的马车有些刺眼,待稍稍稳了稳心神,才踏步往前,待站定在马车边,在旁的暗卫突然递上一物来,紧着嗓子道:“皇贵妃,属下们寻到这马车时,这马车便已横倒在路中,且在车旁的地上搜到了这只玉佩。”
光火浮动里,叶嫤垂眸朝暗卫手中的玉佩望去,眼瞳一缩,只觉那玉佩也是熟悉,遥记当初她在汴京之地朝楚凌轩索取一千两黄金时,也是拿了他这玉佩为质,逼楚凌轩交了银子。
曾还记得,楚凌轩对这玉佩极是宝贝,而今这玉佩突然离了他身并掉落在此,便也说明,楚凌轩此行,定遭不测。
心头一片了然,对那楚凌轩的安危也越发担忧。
叶嫤转头朝路右侧那片灌木交织的斜坡扫去,“可有人下去找了?”
在旁安危恭敬道:“统领大人已领十几个兄弟下去寻了。”
叶嫤沉着脸色点头,深吸几口气,足下也开始朝斜坡下的灌木丛行去,却是足下刚动,身边站定着的裴楠襄一把将她拉住,那双凝在她面上的目光格外深邃,“天色已晚,光线不好,下面灌木丛丛,不好落脚,你在这儿等候,在下去寻。”
叶嫤缓缓将他的手拂开,极为难得的叹息一声,“凌轩公子是我从京都城中带出来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让他出事,此番寻人,自然也得亲自去寻,免得心头不安。”
她也极为难得的解释了句,不愿这裴楠襄在这节骨眼上还要阻拦亦或是纠缠于她。
待嗓音落下,她也不待裴楠襄反应,当即踏步顺着斜坡往下行,在旁的几名暗卫也急忙举着火把跟随过来。
裴楠襄则满目深邃的凝她,欲言又止,终究未再言话,待沉默片刻,才踏步朝叶嫤跟去。
夜色沉下,光线的确暗淡,即便有火把照明,但也仍是光影摇曳,并非大明。
灌木丛中无路,到处都是荆棘,暗卫们生怕叶嫤受伤,专程走在前面为叶嫤劈开荆棘,朝前领路。整个过程,叶嫤几人边走边唤,然而周遭除了夜风浮动,树木沙沙之外,毫无人声回应。
越往灌木深处走去,叶嫤心头便越发沉下,一道道不详之感蔓延起伏。
荒郊野外,这片林子极大,一路往前,竟也不曾与暗卫统领一行人遇上。
叶嫤心头越是发凉,待许久,她朝面前的几个暗卫扫去,低沉道:“分开寻。”
暗卫们眉头一皱,极是不放心叶嫤安危,奈何却不敢多言,仅面面相觑一番,便将其中一只火把递给叶嫤,四散寻找。
叶嫤握着火把一路往前,嗓音虽是有些沙哑,但仍不放弃的呼唤楚凌轩名字。
她叶嫤此生难得有个友人,且与楚凌轩相处这么久,虽无情爱,但已是交情颇深,难以置他性命于不顾,她如今拼了命的想要将他寻回,想要他一生安好,只是一路不停歇的呼唤,周遭毫无动静,嗓音也嘶哑难耐得快要发不出声音。
喉咙干涩疼痛,叶嫤面色也逐渐苍白。
身后一路跟着她的裴楠襄终是低沉沉的问:“倘若今日寻不回楚公子,叶姑娘可会恨在下?”
叶嫤无心回话,满心冷冽。
裴楠襄心头有数,神情略是嘈杂,待片刻,他按捺心神的正要继续言话,不料不远之处,竟突然有异声响起。
那声音簌簌而动,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奔跑,叶嫤蓦地止步,浑身发紧,裴楠襄几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低沉道:“此地不宜久留,在下那二皇弟的眼线还未全然撤走,恐有危险。”
他突然道出这话。
叶嫤低哑道:“妙手阁被焚,你都已经诈死,二皇子的人还不离去?”
火把光火摇曳,将裴楠襄唇瓣上那微微勾起的冷弧映照得格外明显,仅片刻,他薄唇一启,淡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大多刺客已撤走,但仍有一批刺客隐藏在江南,执意要确认在下尸首甚至确认江南再无在下踪迹才会离去。二皇弟身边的谋臣,不可小觑。”
叶嫤心中顿时通明,心思嘈杂。
裴楠襄不再耽搁,扣紧她的手腕便道:“我们先与暗卫统领等人汇合,楚公子并非刺客的目标,倘若当真跌落下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叶嫤深吸一口气,不及多想,整个人便被裴楠襄大力拉走。
奈何两人朝前未行多远,不远处突然有大批衣袂飘飞之声响起,随之而来的,便是周遭树木与枝桠发出的诡异震颤声。
叶嫤心口一紧。
刹那,不远有道阴沉之声响起,“那妙手阁的尸首果然是假!”
这话刚落,有人附和,“还是姬宣公子料事如神,狗皇果然没死,竟想瞒天过海!”
尾音未落,另外有人阴狠道:“杀!”
短促的几句话,瞬间而起,也仅是刹那间,周遭顿时有密集黑影跃来,那些黑影手中的长剑也在暗淡光火中发着明晃森然的光。
叶嫤倒吸一口气,仍是不及反应,便被裴楠襄一把推出老远,“快走!”
他嗓音极其低哑,也再无往日的朗润与温柔,反而是紧促之中带着阴沉诀别的味道,也像是一头狮子,要开始杀伐饮血。
叶嫤不敢耽搁,迅速往前,本以为那些黑衣之人仍会朝她杀来,不料奔出老远,身后也无脚步声响起,那些黑衣人,竟一人未来。
她心口猛烈的颤动着,终是确定,那些人的目标,的确不是她。想必上次在山神庙遭到的刺杀,也如裴楠襄所说,那些刺客的目标应该仅仅是他,可为何当时暗卫统领会说那些刺客是冲着她叶嫤来的呢?
这其中,又究竟是何缘由?究竟是暗卫统领说了谎,还是有人给暗卫统领制造出了假象,以图让人以为是大梁二皇子有意对她叶嫤不利,从而引起大昭与大梁二皇子的争端?
倘若当真是有意故意制造假象,那这从中获得渔翁之利之人,又是谁?
是谁,想要以此嫁祸二皇子,从而借大昭之力除掉二皇子?
种种可能皆在心头漫过,待思来想去,最终,叶嫤仅怀疑上了一人……裴楠襄。
越想,心思越发嘈杂,难以理清。
隔了这么远,不远处的激烈打斗声也能不断飘入耳来。
叶嫤脸色大沉,双目寒冰四起,袖袍中的手,也抑制不住的紧握成拳。
待得许久,不远处狰狞的打斗终于突然消停,四方沉寂,压抑尽显,叶嫤这才回神过来,长长叹气,待沉默片刻,终是稍稍转身,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沿着原路返回。
手中的火把,早已不知丢在何处,地面泥土松软湿润,微风浮来,空气里的泥味竟还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道。
皎洁的月色自树缝打落,不太明亮,但隐约也能照明,只是那昏沉的光鲜越发将周遭衬得暗淡凄冷,诡异凉薄。
叶嫤满心紧烈,缓步往前,待终于靠近方才逃跑之地,透过树缝,才见地面一片死尸,血色覆盖,而那满身玄色白袍的人,以剑撑地,整个人正稍稍弯着身子靠着长剑支撑着,惨烈而又坚毅。
那人,玄色的白袍早已鲜血淋漓,墨发散乱,浑身上下再无优雅完美的模样,凄厉而又凶残。
他那双月色下的眼,正迸发着浓烈的杀气,只是待目光触及到叶嫤,眼中的杀气才逐渐消下,化为浅浅的柔和。
“叶姑娘,可有吓着?”他嗓音极其嘶哑,嘶哑得像是从牙关里强行挤出。
叶嫤眉头紧皱,不再耽搁,缓缓踏步往前,待站定在他面前,她满目复杂的凝他,“上次山神庙的刺杀,裴公子可有动手脚?”
她语气冷漠,问得极其直白。
他略是艰难的抬眼朝叶嫤扫了一眼,心中通明,知叶嫤已是发觉了什么,待片刻,他缓道:“动过。”
叶嫤深吸一口气。
他继续道:“山神庙中,在下将你安置在树上后,便亲自去杀了围剿许明渊的大昭精卫,当时凌桑也去制造假象,让跟随你的暗卫们误以为大梁刺客山神庙之行是冲着你来。”
“目的呢?”
“救下许明渊,是为收得许明渊这枚棋子,再暗中培养扶持,牵制大昭帝王。制造刺杀目标的假象,是要让你引起警觉,差罗副将严密搜查潜伏在江南的大梁刺客。”
他竟是毫无隐瞒,直白回话,说着,勾唇笑笑,“只是,在下却未料到罗副将等人也是愚昧无能,不过是些大梁刺客罢了,他竟没搜查出一人来,你说窝囊不?大昭帝王遣这种粗人守在江南,只能明着打架,不能好生动脑,何能守得住你?”
叶嫤冷道:“慕容景也不曾料到,江南这平静之地,竟会出现你这般心思磅礴之人。”
他微微一笑,嘴角开始溢出鲜血,“那也是大昭帝王考虑不周,不能防范于未然。”
叶嫤无心与他争执,话锋一转,“那今日之事呢?你让楚凌轩出镇求姻缘的目的究竟是何?”
“为了将许明渊从戒备森严的江南送出去,别无其他。”
“当时你那侍卫凌桑出镇回大梁之际,你为何不让凌桑将许明渊送出镇去?”
他轻微的摇摇头,极为难得的有些无奈,“因为在下突然怀疑,二皇弟身边最是得利的幕僚……公子姬宣,似是早已抵达江南,在下担忧凌桑被人盯紧,亦或是出事,便未让许明渊跟随。”
“今日楚凌轩失踪之事可是你动的手脚?”叶嫤继续问,嗓音越发紧烈。
裴楠襄双眼微微一眯,苍白的面色有些疲惫狰狞,叹息一声,“不是。”
叶嫤半信半疑。
他继续道:“在下与楚凌轩无冤无仇,毫无动他的理由。今日楚凌轩出事,只能证明一点,便是那人的确来了这江南,也想故意借楚凌轩出事来引在下出镇。只要在下出了镇子,那人要在罗将军眼皮外刺杀在下,轻而易举。只可惜,他终究还是忘了,在下在大昭为质多年,可是从来都不曾荒废武艺,那人,也恰恰低估了在下的武功,今日又损十来个暗卫。”
“你所说的那人,是公子姬宣?”叶嫤问。
“是。”他回得干脆。
“妙手阁虽是失火,你虽制造了诈死的假象,但那姬宣公子,并不相信?”叶嫤嗓音一挑。
他点点头,“多疑之人,又怎会真正信在下被火烧死了呢?在下一直怀疑他已抵达江南,如今看来,这怀疑是对的。想必这会儿,他已是兵分两路,一路去追击凌桑,企图阻止凌桑回国中伤二皇弟,一路留守在此,逼在下现身。他也是极其精明,知晓在下对叶姑娘你心系得紧,便从楚凌轩身上下手,引你出镇,在下明明怀疑镇外许是有埋伏,却因顾虑你之安危,不得不亲自陪伴出镇。呵,那公子姬宣啊,着实是好谋略,只可惜,他布局了得,行事也滴水不漏,但他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暴露的位置。”
叶嫤深眼凝他。
他眼中卷着疲惫与血色,似是浑然不知身上的疼痛一般,朝她笑得得意,“自打妙手阁被焚,在下便一路潜入你之府宅,无人发觉,虽在你别院住了一两日,但除了你那春芷秋墨、暗卫统领,以及那今早来你院中让你看账本的孟清远之外,再无其他之人知晓在下还活着,而那公子姬宣,必在这几人当中,亦或是,与这几人有染。”
叶嫤目光一颤,心口大沉。
裴楠襄这番话有凭有据,似不像在说谎,难不成,她的身边当真有个大梁二皇子的奸细?
倘若是的话,那奸细又会是谁,又与谁有染呢?春芷秋墨?暗卫统领,甚至,孟清远?
越想,思绪越发凌乱。
片刻,叶嫤才好不容易压下剧烈波动的心神,朝裴楠襄问:“我身边的这几人,你最怀疑谁?”
他目光顿时变得幽远,半晌后,才嘶哑道:“孟清远。”
叶嫤眉头一皱,“不可能。孟清远是我当初从河中救起,且也一直知晓他身世清白,没有什么牵连。”
“有时候表面看到的,未必是真。公子姬宣既能在在下眼皮下蒙混过关,甚至连在下这些日子都查不到他的行踪,就凭这点,他便绝非等闲之人,甚至能轻而易举的,将叶姑娘玩弄于鼓掌间。且偌大江南之中,最好的藏身之地,最好的不易惹人怀疑的地方,不正是叶姑娘身边?”
“你今日也是在我主院的亭中见过孟清远,你那时发觉异样了?”叶嫤问。
他沉默片刻,只道:“虽未发觉异样,但正是因为今日与他在凉亭中见了一面,随之而来的,便是楚凌轩出事。按照楚凌轩那马车马头的方向,便证明楚凌轩是在回程途中遇袭,时间也正好与在下和孟清远见过的时间相符合。说不准这会儿,孟清远还得以寻找跟随楚凌轩一道失踪的箫婉为由,前来正大光明看看在下是否被杀……咳咳咳……”
后话未完,他眉头大皱,突然开始猛烈咳嗽。
瞬时,他嘴角的鲜血溢得越发厉害,以剑支撑着的身子突然剧烈摇晃。
叶嫤眉头紧皱,满心压抑。
待裴楠襄即将要站立不稳倒下之际,她终是举步朝前,一把用力的将他扶住。
他那双血色疲倦的双眼顿时弯弯的笑了起来,整个人鲜血狰狞,却格外的欣慰愉悦,吞了吞血,咧嘴而笑,“今夜,在下该是不能回江南镇了,叶姑娘可否找处山坳,将在下藏起来?”
叶嫤稳了稳心神,一言不发的扶他往前。
裴楠襄突然不再言话,仅努力配合着叶嫤踏步往前,只是他那双眼,却一直凝在叶嫤脸上,紧紧的凝着,眼中的神情格外深沉认真,就像是要将叶嫤看穿一般,更像是要彻底仔细的重新了解叶嫤一样。
直至半晌,叶嫤才偶然瞧见一个山洞,揪着的心蓦地释然开来,扶着裴楠襄入得山洞坐定。
月色打落在山洞外的灌木上,隐约有些苍白。
裴楠襄气息不匀,有些喘。
叶嫤站在他身边,低沉问:“你伤在哪儿了?”
他却不直说,仅道:“都是些皮肉伤,坐会儿,运运内力稳下心脉即可。”
叶嫤不懂这些,也无心多问,只是片刻,裴楠襄突然问:“在下将一切都已告知你,且也承认算计过你,叶姑娘为何还要帮在下?”
叶嫤幽远低沉的道:“倘若那姬宣公子当真在江南,一旦你死在江南,被嫁祸的,便不是那大梁二皇子,便该是大昭。”
“叶姑娘究竟是为了大昭,还是为了慕容景?”
“都有。”叶嫤直白回话,说着,嗓音一挑,“裴公子倒当真不适合再呆在江南,待你今夜稳住心脉之后,明日一早,便回大梁去吧。”
“在下并不忌惮姬宣。便是今日之事,姬宣也未得手,且还暴露行踪,即便凌桑那里,只要凌桑好生遵从我最初嘱咐他的方法行路,姬宣的人仍也在凌桑那里讨不到任何好处。”
“即便如此,你也不可再留在江南。”叶嫤绕回话题。
他突然沉默了下来,深深将叶嫤凝着,待片刻,低沉道:“常日在大梁要杀姬宣,并非易事。如今姬宣既已到了你的地盘,且身边护卫不多,在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即便要回大梁,在下,也得先解决公子姬宣。”
叶嫤叹息,无可奈何。
权谋之争,两方强势,这硬碰硬的血肉之洗,谋略与陷阱重重,着实让人心惊,也心厌。
她不能改变裴楠襄的决定,也不愿太过干涉,只待沉默半晌,她才淡道:“即便如此,你也不可再牵连大昭,更不能,牵连楚凌轩这些无辜之人。”
“在下日后,不会动楚凌轩。”
“大昭呢?”
“慕容景也有角逐天下的野心。”他语气极其确定。
叶嫤目光微颤,面色也跟着越发沉下,一时之间,心绪杂乱,再也无心与他多言。
权谋之争,的确不是她叶嫤一人能左右得了,平乐王是否有角逐天下的野心,她如今也已不太确定了。若说当初她觉得她是了解平乐王的,但如今,她发觉她竟是有些不了解他,就论顾明月有孕之事,她便无法理解,更也不知他究竟想如何了。
她终究只是个局外之人,如今,无论是大昭京都还是这已然不太平的江南,都不是她叶嫤真正能落脚的地方。
越想,心中无端空荡,凉薄四起。
叶嫤稍稍转身,背对着裴楠襄,目光幽远散漫的凝在洞口外的朦胧月色,一言不发。
裴楠襄深眼凝她半晌,终是回神过来,不再耽搁,仅稍稍合眸,兀自用气调息。
整个过程,周遭毫无动静,除了夜风簌簌之外,再无其它。
时辰也开始逐渐消散,却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叶嫤终于回神过来,洞外的天色,竟已是灰蒙蒙的亮了。
她猝不及防一怔,疲惫的眼中浮出半许极为难得的诧异之色,待下意识回头过来,便恰巧迎上裴楠襄那双正落在她身上的深邃目光。
“裴公子可好点了?”她无心观察他眼中卷着的复杂神情,仅淡然的朝他问。
待见裴楠襄微微朝她点头,她缓道:“既是如此,我便继续去寻楚凌轩了,裴公子自行安好。”
说完,终是挪动略是僵硬的双腿踏步往前。
却是这一路上,她没走一步,裴楠襄皆会跟她一步,毫无停留,待许久,叶嫤终是耐性耗尽,回头扫他,“裴公子究竟想怎样?如今你仅是要对付姬宣罢了,如何还要跟着我?”
他静静凝她,“在下,仅是担忧叶姑娘安危。”
说完,眼见叶嫤面露抵触之色,他眉头一皱,极其认真的问:“在下究竟做错了什么,叶姑娘要如此抵触在下?在下从始至终,也都未做过对叶姑娘不利之事,叶姑娘怎会对在下一直心生抵触,浑然不喜?”
叶嫤冷道:“裴公子没做错什么,仅是你我立场不同,身份不同罢了……”
“立场与身份,也可改变。大昭已无你容身之地,你随在下去大梁,在下自然能护你周全。”
“不必。”不待他尾音落下,叶嫤极其干脆的回话。
裴楠襄目光紧了紧,略是苍白的面上竟展露出几许压制不住的失望。
叶嫤仅朝他扫了两眼,不再耽搁,踏步往前。
林子极大,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如此茫然的在林子里穿梭并非好事。
不久,叶嫤便开始出声唤暗卫等人,一路往前,便一路唤,却待暗卫统领终于顺着她的唤声焦灼寻来之际,叶嫤再回头时,那本是默默跟在她身后的裴楠襄,竟不知何时没了身影。
她微微一怔,神色起伏,不及反应,不远处顿时扬来一道惊喜激动的嗓音,“叶嫤,叶嫤!”
短促的几字,夹杂着突兀的哭腔,有些颤抖。
叶嫤蓦地回头望去,便见满身尘灰的楚凌轩正激动万分的朝她奔来。
瞬时,心口一直悬吊着的心,骤然沉下,一道道释然宽慰之感,蓦地涌上心头。
楚凌轩大步跑来,将叶嫤抱了个满怀,嘴里激动颤抖的道:“吓死小爷了,小爷以为见不到你了。”说完,情绪上涌,竟抑制不住大哭起来。
整个过程,叶嫤立在原地不动,任由楚凌轩抱着发泄情绪。
直至楚凌轩稳住哭泣,她才开始询问楚凌轩失踪之事,楚凌轩只道是车行在途,突然有黑衣人袭击他与一道在车上的箫婉,并将他们二人押入林中打昏,于夜里三更之际才自己醒来,听着暗卫统领等人的呼唤才与别院的人汇合。
叶嫤心中有数,兀自点头,无心多言,仅随意朝楚凌轩宽慰几句,几人便开始朝山坡上的那条官道行去,却是中途之际,几人便遇上了那跟着其余暗卫一道迎来的孟清远。
孟清远自称是箫婉昨日一日未曾归家,箫婉双亲焦灼难耐,于昨日入夜之际专程来孟府询问,孟清远得知消息,便去皇家别院打听箫婉之事,以为箫婉还在楚凌轩院中陪伴,不料打听之下,才知箫婉与楚凌轩二人双双在镇外失踪。
他略是心忧,专程出镇而来,跟着暗卫搜寻许久,才寻到箫婉二人,却又因担忧叶嫤安危,不曾归去,继续在林中搜寻。
所有的话,他都回答得极其仔细,无论是神态还是表情都是如初清冷,并无半点异样。
叶嫤从他面上打量不出任何怪异来,心中却终究对裴楠襄的那番分析之言上了心,仅随意朝孟清远点点头,再无多问。
倘若孟清远当真是大梁二皇子身边最是得利的幕僚姬宣公子,那么此人绝非简单,并非是她叶嫤能对付得了的。
既是如此,那么这场裴楠襄与大梁二皇子与姬宣之间的明争暗斗,便由他们自己掺和便是,她叶嫤也管不了,更也不想卷入其中的打草惊蛇。
她神情淡漠,像是浑然不知任何真相的领着楚凌轩几人回镇,待入得别院主屋,也仅朝楚凌轩安慰几句,便开始沐浴一番,兀自休息。
这件事,就这么彻底的压下。楚凌轩与箫婉虽受了大惊,但却并无受得皮肉之伤。
罗副将匆匆过来问候,有意彻查此事,叶嫤沉默许久,才淡道:“此事,罗将军便莫要插手了。”
罗副将一怔。
叶嫤继续道:“有些人或事,水深得很,并非你我能左右,即便是皇上,也该是左右不得。”
罗副将面色微变,顿觉叶嫤话中有话,却是欲言又止一番,终究未再多言,仅回府之后,便开始急着给皇上写急信,有意禀明这几日发生的大事与叶嫤今日的怪异之言,却是待信鸽绑信放飞之后,刚越过某处府宅,便突然有只利箭破空袭去,锋利的箭尖刚好扎中鸽腹,顷刻之际,信鸽骤然落下,彻底从天空消失。
这日,叶嫤未再出门,一直在屋中昏睡休息。
楚凌轩也受了大惊,又本想来叶嫤屋中陪着,却又不敢太过打扰叶嫤,只得在主院的亭中坐着,与孟清远大眼瞪着小眼。
直至黄昏,楚凌轩脸颊越来越红,突然倒在石桌上,昏迷不醒。
孟清远即刻唤人来看,确定楚凌轩是发了高烧。
此事惊动了叶嫤,叶嫤不得不亲自与暗卫们将楚凌轩送回他的院子,即刻差大夫医治,直至折腾到夜半之际,楚凌轩高烧才退下。
叶嫤终于放下心来,起身回院。
孟清远一路跟随,两人无言。
直至快要抵达主院院门,叶嫤才回头朝孟清远望去,幽远平寂的问:“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孟公子年纪几何,常日喜欢什么,日后若不在我这里做事了,想一直留在孟府呆着,还是去别的地方隐居?”
孟清远垂头下来,缓道:“在下年约二十有二,常日喜书,未有大志向。若是日后不在皇贵妃这里做事了,在下,该会在外漂流,帮人写字画为生。”
是吗?
叶嫤嗓音越发幽远,“孟公子觉得我这人如何?”
“皇贵妃,心底良善,对在下,有大恩。”他嗓音虽仍是有些凉薄,但却回得认真。
叶嫤微微一笑,“因为我惩处了你爹及你长兄,你便觉得我对你有大恩?”
他毫无耽搁的摇头,“不是。”
叶嫤神色微动,落在他面上的目光稍稍深下,“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在下不会水,差点在河中淹死。是皇贵妃,救了在下一命。”
叶嫤怔了一下,待片刻,蓦地回神过来,怅惘的释然而笑,缓道:“知道了,孟公子也该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说完,不再就此多言,仅话锋一转,“夜色已深,孟公子不必在这里耗着了,快些回府休息吧!”
孟清远缓缓点头,毫无意见,待朝叶嫤弯身一拜,便极其顺从的转身离去。
他步伐缓慢,整个人也表现得孤僻清冷,淡定自若。
甚至至始至终,他都未曾朝她询问过裴楠襄如今的下落,从未问过,仿佛浑然不关心裴楠襄这个人,更也不关心裴楠襄的生死与行踪。
翌日,几百里开外的京都城仍是繁华热闹。
早朝过后,满身明黄龙袍的平乐王也未去御书房批阅奏折,仅坐于养心殿内,亲自煮茶。
殿中的所有宫奴都被撤得干干净净,唯剩苏晏一人坐定在侧,面色沉寂。
半晌,茶水煮好,平乐王先行为苏晏倒了一杯,待苏晏举杯饮过之后,他漫不经心的问:“味道如何?”
苏晏点点头,“皇上煮的茶,甚好。”
平乐王眼角微挑,瞳中有淡漠之色滑过,并未言话,仅待自己也端着茶盏品过一口后,才慢条斯理将茶盏放下,幽远平静而道:“只可惜,还是没她煮得好。这煮茶的手法不对,火候不对,人不对,再好的茶叶煮出来,也是平淡无奇,索然无味。”
苏晏垂头下来,眉头微蹙。
平乐王敛神一番,话锋一转,“今日,她仍未回信。”
苏晏微怔,略微诧异的朝平乐王望来,待沉默片刻,委婉道:“许是皇贵妃这几日被江南瑞记的生意耽搁,需后几日才会给皇上回信。皇上,不防再多等等。”
平乐王嗓音越发幽远,“朕这回送去的信笺,虽有问候之言与告知她如何劈开或是对付裴楠襄的法子,但也提及了叶文庆病重之事。她历来心软,对叶文庆虽是憎恨,却并非绝情。她若看信之后,无论如何,都会让朕差人好生保叶文庆性命,亦或者,让朕准许她归得京都来。”
说着,目光朝苏晏落去,“只可惜这回,她无信而回,连江南罗副将及暗卫之信也一封未来,倒让朕有些不安。”
他并未在苏晏面前掩饰情绪,略是直白的道明了心境。
苏晏眉头越发皱起,顿觉其中怪异,待认真思量半晌,才低声问:“皇贵妃未及时回信,尚且还情有可原,许是被琐事耽搁,但无论如何,暗卫统领及罗副将的信笺也该逐一送来才是。”
说着,面色微变,略微试探的问:“可是送信的黑鸟或中途送信的暗线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