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也极其温柔,温柔入骨。
奈何这话落得叶嫤耳里,却惹得她心生烦腻与抵触。
当真是恶人先发制人!明明是他故意扯大嗓门吓她,不仅占了她便宜,更还如此像个君子般说着是因为事发突然,才因为救她而不得不冒犯她!
也因他言语中礼数得当,叶嫤心中的怒意与责怪,也彻底碰上了他故意给的这枚软钉子上,发作不得,内心也越发有些无奈疏离,仅待敛神镇定,便朝他道:“裴公子是好意,我自然不敢怪。但裴公子突然大声吓人,着实是有些无礼。”
她这话略是有些直白。
他则微微而笑,面上所有神情仍是温润平和,“方才见叶姑娘一直在跑神,便开口唤了两声,未料叶姑娘未曾回神,无奈之下,在下才加大嗓音唤你,不料则吓到了叶姑娘,的确是在下之过。”
叶嫤深吸一口气,浑然不信他这话,但也不打算再戳穿什么,仅朝他扫了一眼,便应付的点了头,随即抬头朝不远处那方才打斗过的方向望去,低声问:“方才不远处究竟发生了什么,裴公子可知晓了?”
裴楠襄缓道:“不过是大昭的十来名精卫正围攻数十名梁兵罢了。”
叶嫤一惊,转眸深眼凝他。
他继续解释道:“在下来江南之事在大梁来说并非秘密,在下那二皇弟本是野心磅礴,有意趁此机会杀得在下。奈何江南镇子里有罗副将重兵把守,二皇弟之兵难以在江南镇中兴风,便瞄准了这次机会,有意在这镇外杀了在下。却是不知为何,这山神庙的地方竟也突然大昭精卫出现,与在下那二皇弟的人对抗拼杀。”
是吗?
叶嫤眼角一挑,心中诧异。
不过是个江南的山神庙罢了,竟还能惹出这桩事来?且依照平乐王今早的来信,他自然也是知晓裴楠襄抵达江南的事实,难不成,他担忧裴楠襄在大昭国土被杀而连累到大昭,是以专程差人暗中护卫裴楠襄?
只是此举一来,裴楠襄的命倒是保住了,但大昭一插手,自然也会得大梁二皇子忌恨,倘若有朝一日,大梁二皇子能夺得大梁皇权,那时候,大昭定也会因大梁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思绪至此,心神蓦地厚重开来。
待得片刻,叶嫤才稍稍压下心境,继续问:“两方交战,此番结果如何?大昭之兵赶走大梁二皇子的人了?”
裴楠襄眉头极为难得的微蹙,摇摇头。
叶嫤一怔,心头略是不安,“难道大梁二皇子的人占了上风?”
裴楠襄继续摇头,只道:“两方皆无输无赢,而是都两败俱伤,除了在下那二皇子的人留了一个逃脱了的活口,其余之人,皆亡。”
叶嫤深吸一口气,待沉默片刻,嗓音一紧,“那名逃脱了的大梁之人,绝不可活着回大梁。”
裴楠襄神色微动,“叶姑娘此话之意是?”
叶嫤目光一紧,深眼凝他,“裴公子心如明镜,会不知其中缘由?如今大昭之兵不知何故与大梁之人拼杀,此事缘由如何,尚且还未查清,说不准还是一场误会,倘若那活口回得大梁将此事添油加醋告知大梁二皇子,大梁二皇子,岂不恨上大昭,以为大昭有意与他作对?”
裴楠襄落在她面上的目光也稍稍一深,“叶姑娘就这般畏惧在下那二皇弟?如今大梁的帝王,是在下,掌权之人也是在下,无论今日大昭之兵为何会与二皇弟的人作对,都是帮了在下这大梁帝王的忙,在下对大昭心存感激,大昭并无任何损失。”
“此事对裴公子来说,的确毫无损失,但对大昭来说,却是埋下隐患。大昭刚经历内乱,国体不稳,裴公子也是知晓,我如今只愿大昭安稳,莫要因不必要的误会而生出事端。再者,对于裴公子而言,那活口若是回了大梁,也非好事,若迅速将其追杀,对裴公子与大昭来说,都是利大于弊。”
不待他尾音全然落下,叶嫤再度极其直白的道了话。
这番话,虽也有些直言不讳的意味,甚至略是冲撞他大梁帝王的皇威,但心之所向,她仍是不打算委婉以对。
却是这话一出,裴楠襄仅是深眼凝她,突然就不回话了。
叶嫤兀自等候片刻,眼见他仍是不言,她眉头皱了皱,缓道:“裴公子若是不愿差人去斩杀那活口,那便算了,我亲自差人去追击便是。”
说完,转身要走,却是足下刚行半步,手腕便突然被裴楠襄拉住。
叶嫤蓦地停脚,下意识挣扎,他的手指也并未用太大力道,叶嫤仅是稍稍一甩,便已将他扣在她手腕处的手甩开。
“叶姑娘如此在意今日之事,究竟是在担忧大昭,还是在担忧慕容景?”他突然问,嗓音虽仍是平缓得当,但若是细听,则不难听出他语气之中的几许冷冽。
叶嫤却被他这话问住,心绪略是有些起伏凌乱。
她究竟是在担心大昭,还是在担心慕容景?她也忍不住扪心自问,只是思来想去,心底深处总有什么莫名的感觉想要冲出她的控制,彻底的宣泄开来。
她眉头一皱,心口一颤,急忙强行稳住心神,竟是有些抵触的不愿再往下多想,待片刻,她才淡道:“自然是在担忧大昭。”
裴楠襄瞳孔微缩,似是浑然不信叶嫤这话,只是他也不曾多问,片刻之际,他的神情与脸色便全数如同变戏法般松缓开来,朝叶嫤微微一笑,朗润如风的继续问:“那叶姑娘你是否在意在下这条命?今日虽不知大昭为何会与二皇弟的人拼杀,但也算是救了在下一命,叶姑娘仅担忧大昭此举是否会得罪在下那二皇弟,却毫无关心在下性命。在叶姑娘眼里,可是在下这条命一文不值,甚至,叶姑娘打从心底的认为在下那二皇弟能挤下在下,彻底当上大梁帝王,从而与你大昭作对?叶姑娘你,可有将在下这大梁帝王的身份,放于眼里?”
悠长的一席话,嗓音柔和,但这番话语内容,却是略带逼问之意。
叶嫤神色微变,但却并无慌张。
帝王终究是帝王,无论裴楠襄常日表现得如何温润柔和,但都避免不了他是一国之君的事实。且她方才的那番话,也并非是不在意他性命,而是,比起他的性命来,她心底深处,更在意大昭安危。
她虽无什么救世之心,但也不愿从小生长的大昭之国遭受风雨,当初大昭内乱便已狰狞磅礴,让京中百姓生灵涂炭,倘若再来一次国与国的较量,大昭,定将满地疮痍。
她也并非是认定那大梁二皇子会挤下裴楠襄而成为大梁的帝王,她只是不愿大梁之中皇权争斗的内乱,殃及到大昭罢了。再者,这世上之事本就变幻莫测,难以预料,裴楠襄虽心思深沉,计谋了得,但老马也有失蹄之时,只要事情不到最后,只要大梁二皇子还没死,那么大梁的帝王之位,也会存得变数,说不准哪日裴楠襄大意之下,就被大梁二皇子灭了。
也不知平乐王心中究竟有无计划,从而来好生应对这裴楠襄,毕竟裴楠襄身份太过特殊,他一日不从江南离开,便一日都是大昭之国的隐患。
心思至此,叶嫤心口也越发沉下。
待沉默一会儿,她才稍稍按捺心神,淡道:“裴公子多虑了。我并非不在意裴公子性命,而是我为大昭之人,大昭兴亡匹夫有责,我只是,不愿大梁帝王之争而殃及到大昭,如是而已。”
“当真?”
裴楠襄笑得幽远平和,话语柔然,只是他的这腔柔和太过虚浮表面,让人看不到他的内心,也不知他究竟将她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叶嫤仔细凝他片刻,极是认真的道:“我方才之言,绝无虚言。”
嗓音一落,也无心再与他就此多言,速步往前。
这回,他未再伸手来拉她,仅是踏步跟了过来,待行得几步,他又平缓无波的问:“护国之为,终究是男儿之事,叶姑娘身为女子,何须为大昭之事烦忧。再者,天下诸国之中,历来都是弱肉强食,四方争斗……”
不待他后话道出,叶嫤故作自然的出声打断,“即便是弱肉强食,但也得能救则救。”说着,话锋一转,“裴公子呢?裴公子如今已为大梁帝王,可有角逐大昭之心?”
说完,缓缓止步,深眼凝他。
他眼角微挑,俊美的面上漫出半许诧异,似是未料叶嫤会将这话题全然直白的抛在他身上。
他也未立即言话,仅待仔细思量片刻,微微一笑,“大梁内乱未平,在下如今,并无角逐大昭之心。”
是吗?
只是因为大梁内乱未平,从而才未有角逐大昭之心!他并未将这话真正说死,而是留了悬念,就如,倘若日后大梁内乱一平,他裴楠襄自是可能着手对付大昭。
毕竟,弱肉强食,这是天下不变之理,无论如何,都是避免不了。
也不得不说,平乐王日后的路,仍是艰辛,即便扳倒了太子皇后一党,但朝中又有两党之臣为大,甚至还有邻国隐患,如此内忧外患的压迫之下,平乐王这个皇帝,也当得心累,稍有不慎,他丢的便不止是他的性命,更还有大昭的黎民百姓。
思绪越发飘远,一时之间,稍稍有些回神不得。
“叶姑娘在想什么?”
待半晌后,裴楠襄温润出声。
叶嫤目光微紧,这才稍稍回神过来,抬头将裴楠襄扫了一眼,才低沉幽远而道:“只是在想,倘若当真天下风云角逐,诸国征战,那时候这个世界,该是何等腥风血雨。”
“无论那时候征战如何,叶姑娘你,也绝不会受战火殃及。”他略是认真的道了这话,说着,再度伸手过来拉停叶嫤,深眼凝她,“叶嫤,随我去大梁可好?这大昭已无你立足之地,大昭帝王也护不了你,你若随我去大梁,你想要避世而居,我便亲手为你打造一片桃源来。”
叶嫤目光一沉,内心凉薄四起,仅片刻,挣开了他的手。
他眼中稍稍浮出半许失望来,正要问话,叶嫤话锋一转,只道:“我为大昭皇贵妃,还望裴公子守礼。”说完,再无耽搁,迅速朝前行去。
裴楠襄眉头微蹙,面色突然深邃开来,目光一直凝在叶嫤脊背,终究未再道话。
寺庙前院,仍是人流如云,仿佛后院的那场狰狞厮杀,并未惹起任何主意。
叶嫤一直在寺内寻找春芷秋墨等人,仍是无果,待即将放弃准备下山去马车边等候时,却是这时,春芷秋墨以及暗卫统领终于出现,与她汇合。
叶嫤当即将暗卫统领唤至一旁,低沉问:“你可知方才后院打斗之事?”
暗卫面色微紧,犹豫片刻,如实朝叶嫤点了头。
“裴楠襄说是有大梁二皇子的人前来刺杀他,却被大昭兵卫阻拦?”叶嫤问得直白。
暗卫统领刚毅紧烈的道:“却有此事。只是,那大梁二皇子的人似乎并非是来招惹裴楠襄,更像是有意埋伏在此,刺杀皇贵妃您。”
叶嫤一怔,双眼稍稍一眯。
暗卫统领继续道:“那些大梁死士,身上都携着皇贵妃画像,应是全然冲着皇贵妃来。而大昭精卫来此捕追的并非梁人,而是追捕许明渊而来,却未料许明渊还未寻上,便被梁人全全斩杀!如此看来,梁人该是的确冲着皇贵妃而来。想必,是大梁有意以此生事挑衅,挑起大昭与大梁事端,从而借刀杀人的让大昭对付裴楠襄这大梁帝王。”
叶嫤眉头一皱,仍觉此事疑点甚多,不可全信。
待仔细思量片刻,她低沉问:“那活口呢?可有差人去追杀活口?”万一今日之事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惹得两方误会,这般一来,一旦那大梁活口逃回大梁,说不准会当真惹出事端。倘若那大梁活口死在大昭,那么今日之事,将彻底埋葬,连那大梁二皇子也不知他遣来刺杀的人究竟是被裴楠襄的人杀了,还是被大昭的人杀了。
此事看似极小,实则却是兹事体大。
暗卫统领恭敬道:“已差人追了,但目前无果。”
叶嫤心口一沉,“归得镇子后,速将此事禀报给罗将军,差罗将军命人即刻追击,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活口回得大梁。”
暗卫瞳孔恭敬应话,嗓音有些发紧。
叶嫤不再耽搁,领着春芷秋墨等人即刻下山。
整个过程,站定一旁的裴楠襄主仆二人一言未发,似在全然尊重叶嫤安排,只是眼见叶嫤几人要即刻出得护国寺寺门,裴楠襄忍不住唤了句,“叶姑娘,此际已到午膳时辰,凌桑也将斋饭领好并放在了后院桌上,叶姑娘可要过去吃些斋饭再回镇子,莫要饿着了才是。”
叶嫤头也不回的道:“不必了。”
裴楠襄继续道:“那寺内的姻缘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