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究未再言话,仅是兀自沉默了下来。
苏晏凝她片刻,敛神一番,自然而然的转移了话题,“王妃今早,可有什么想吃的?”
叶嫤神色微动,稍稍回神过来,淡然而笑,“京中不平,性命不稳,我怎有心思用膳。”
苏晏缓道:“即便京中不平,也还有王爷撑着,无需王妃担忧。王妃如今伤势未愈,此际更得好生用膳补补身子,王妃且说说你可有什么想吃的,在下差后厨去做。”
叶嫤沉默一会儿,淡道:“清粥便可。”
苏晏怔了一下,目光再度朝叶嫤扫了两眼,终是点头离去。
一时,屋内气氛再度沉寂了下来,昨夜一宿狂风刮动,今早的风仍未曾彻底消停,屋外的树木仍是被吹拂得沙沙作响,天气并非大好,且透过不远处的雕窗望出,只见天空黑云压顶,仍是一片山风雨来风满楼的架势。
如此天气,着实让人心烦。
叶嫤眉头一皱,心底莫名的涌出半许的不详来,总觉得今日之中,京都大震,想必几个时辰之后,所有的胜负,皆该分出来了。
而那平乐王,当真能赢得这一切,从而,坐稳帝位?
越想,思绪便飘得有些远了,连带苏晏何时去而复返她都不曾知晓。
“王妃,先用早膳吧。”
他平缓的腔调,这才让叶嫤稍稍回神过来。
叶嫤抬眼扫他一眼,目光又顺势朝他托盘上的青州与菜肴凝了凝,微微一笑,随即便要强行抬手支撑身子坐起来,奈何此番稍稍一动弹,脑袋再度开始有些发昏,面色也抑制不住白了白,苏晏当即就觉察出了她的异样,急忙将手中托盘放在榻旁的矮桌上,即刻伸手过来恰到好处的将叶嫤扶着坐了起来。
“多谢。”叶嫤稍稍稳住身形,略是自嘲的朝苏晏道了句。
果然是破败孱弱之身,不过是脑袋受了些伤罢了,竟连这般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如此的艰难。
“王妃对在下,不必如此客气。”不待叶嫤尾音落下,苏晏低低道话,说完,也不待叶嫤反应,他亲自将粥碗端起,用勺子舀了一勺子粥便朝叶嫤嘴边递来。
他的整个动作,极其的自然而又从容,似如君子一般正派而又得当。
奈何叶嫤却不打算让他喂他,仅道:“我还不至于孱弱得连饭都吃不了,我自己来便好。”嗓音一落,开始抬手去接苏晏手中的粥碗。
苏晏面色微变,却又眨眼间,从容而笑。
他任由叶嫤将他手中的粥碗接过,也任由叶嫤将他手中的勺子接过,待见叶嫤略是艰难的自行握着勺子舀粥而食之际,他略是无奈的叹息一声,缓道:“王妃在在下面前,不必如此逞强,且王妃也曾说在下是你友人,王妃对在下,自然也不必如此拘束与疏离才是。”
他这话说得极为的坦然,语气透着几许不曾掩饰的诚恳。
叶嫤仅勾唇而笑,“我并未对苏大夫疏离,只是不想过饭来张口的日子罢了,只因,我的伤并未到那程度,更也因苏大夫是我之友,而非服侍我的奴仆。”
这话顿时将苏晏的后话堵住,苏晏满目无奈的凝她,终究未道出话来。
叶嫤继续舀粥而食,纵是毫无胃口,却也仍在强逼着自己喝粥。本已是破败之躯了,若还如此懈怠的话,怕是再在榻上躺个一两日,她定虚弱得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心思至此,便也一直在努力坚持的用膳,待得一切完毕,苏晏才开始亲自为她后脑勺重新上药。
整个过程,叶嫤坐着一动不动,任由苏晏动作,仅待苏晏彻底上药完毕,她才缓道:“我昨夜受伤昏厥,想来又是苏大夫重新将我从鬼门关拉回的了,今早再劳烦你给我上药,这份恩情啊,我日后倒是得好生找个机会报答于你。”
她这话说得略是认真。
苏晏则微微一怔,犹豫片刻,终还是实话实说的道:“昨夜,并非是在下医治的王妃。”
叶嫤愕然凝他。
苏晏继续道:“王妃昨夜伤势极其严重,王爷担忧在下医术不够,便专程将柳神医从地牢接出,让柳神医亲自为王妃处理的伤口。”
是么?
叶嫤猝不及防一怔,倒是未料平乐王为了她的伤势,竟还能专程将柳神医威逼着来治她的伤,则待思量片刻,她话锋稍稍一转,“柳神医与柳楚楚如今如何了?”
柳楚楚对平乐王情根深种,极其爱慕,而那顾明月也是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这些日子来,那顾明月可有对柳楚楚与柳神医下手?
正待思量,苏晏回话道:“依旧被王爷紧闭在府中地牢内。”
“顾明月未曾对付他二人?”
苏晏缓缓摇头,“牢狱之人,她还不曾放于眼里。”
是么?
叶嫤勾唇冷笑,沉默一会儿,继续道:“那晴羽呢?柳楚楚被关了紧闭,晴羽则是堂堂的王府侧妃,顾明月没对晴羽下手?”
苏晏神情略有起伏,突然不说话了。
叶嫤落在他面上的目光蓦地一深,有意等他回话,待得两人双双缄默一会儿后,苏晏才道:“近来,晴羽侧妃对顾侧妃拜访频繁,该是也已成了顾侧妃一条心的人了。”
叶嫤眼角一挑,转而一想,又觉晴羽如此转变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晴羽那女子,虽看似柔弱无脑,实则,也是个能屈能伸,会为了让自己活着而妥协,而不择手段的人。
当初她不就为了留在平乐王府内,甘愿受柳楚楚指使的将她叶嫤打昏了么。
越想,便又稍稍想得有些远了,直至窗外凛冽的狂风蹿屋而来,大肆将她的额发吹乱,她这才稍稍回神过来,满心起伏,只道是一旦平乐王登上大昭帝王之位,那么平乐王的后宫,也该是水深火热,人心各异的了。
也就不知平乐王有谋划皇权之能,又可有平定后宫的本事了。毕竟,依照苏晏今日那些讳莫如深的话,便证明平乐王定有把柄或是软肋被顾明月握在手里,且只要顾明月此人不除,平乐王的后宫,也当是人间炼狱,永不太平。
“王妃在想什么?”
大抵是思考得格外认真,半晌之后,苏晏略是关切的问。
叶嫤咧嘴无畏的笑笑,随即便小心翼翼的支撑着身子要侧躺而下,苏晏急忙抬手过来,再度帮扶,待叶嫤全然侧躺好后,她才幽远淡漠而道:“在想王爷的后宫。”
她这话说得极其直白,惹得苏晏猝不及防一怔,却是正要委婉朝叶嫤问话,叶嫤已无心与他多说,仅抬眸扫了扫窗外那越来越黑沉的天,缓道:“我这里没事了,苏大夫也不必久留在此,且入宫去帮王爷吧。”
说完,略是疲倦的合上眼。
苏晏眉头一皱,犹豫片刻,仅道:“并非是在下不愿入宫帮王爷,而是王爷专程嘱咐在下务必要守好王妃,是以……”
“顾明月今日绝不会再有空差人过来杀我了,此际宫中正对峙,她定会心系谁输谁赢,说不准此际便已入宫观战了,哪还有心思再顾及我。苏大夫如今,也不必再守着我了,尽快入宫去帮王爷便是。你我如今,都是依附于王爷活着的人,倘若王爷出了什么岔子,覆巢之下并无完卵,我们,也将难逃一死。”
她仍是合着眼,但脱口之言却说得极其认真。
这话,也全然正中苏晏内心,他面色再度抑制不住的漫出几许纠结与犹豫。
他的确担忧自家王爷,只因今日之事并非寻常,王爷身上的伤势又未痊愈,一旦杀伐开来,他自然也担忧自家王爷受伤。
是以待暗自全衡一番后,眼见叶嫤呼吸匀称,似已稍稍浅眠开来,他神色微动,终还是转身轻脚轻手的出得屋来,待合上屋门后,便吩咐门外的暗卫去探顾明月可在府中。
暗卫动作极快,仅片刻功夫,便已去而复返,垂头恭敬道:“苏大夫,顾侧妃前一刻便已出府去了。”
苏晏眼中这才闪出几许释然之色,只觉自家王妃果然是冰雪聪明,连顾明月的意向与行踪都可如此恰到好处的猜到。
待立在原地沉默一会儿后,他也再度抬头扫了扫黑云压低的天空,终是低沉沉的道:“守好王妃,不得出任何岔子。且王妃的所有膳食,尔等皆要亲自经手,莫要再随意让任何府中奴仆入屋送膳。”
暗卫们纷纷恭敬点头。
苏晏敛神一番,再不耽搁,当即快步而走。
直至苏晏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屋内的叶嫤才稍稍睁开眼来,目光顺着雕窗静静的凝在那黑沉的天空,双目深邃而又清明,并无半点睡意困顿的朦胧。
将近正午之际,那黑沉沉的天空,终于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来。
雪白的雨汽顺着雕窗飘了进来,吹拂在脸,湿湿润润,让人略是难受。
也不知心境是被大雨强势的影响,还是本是心绪杂乱之故,叶嫤眉头紧皱,脸色极其的冷冽发紧,心底那些所有的不详之感越发被放大,压制不得。
待得许久,她终是强行支撑着身子下榻,纵是头脑晕沉,步伐踉跄,但仍是在强行行至衣柜旁,而后从柜子里拿了套衣裙换上,随即又拿出一件披风好生披上。
待得一切完毕,她开始踏步行至屋门,亲自开了门。
平乐王安危不定,棋局不定,为防万一,她自然要去谋得一条万全的退路,不止为平乐王,也为她自己。
权势这东西,终究是个好东西,既然她叶嫤能够伸手触及,那她自然不愿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只因一个人若要彻底立足于世,彻底报仇,彻底做自己想做的,那么在还未完成这些心愿之前,且她又已是沾染了权势的烽烟,那她便得咬牙前行,务必将这条路,走通!
随着屋门吱呀而响,屋外廊檐上的暗卫们陡然警惕的朝叶嫤凝来,待目光扫清叶嫤面容,暗卫们便又急忙松却紧烈之色,垂头朝叶嫤恭敬行礼,“属下拜见王妃。”
叶嫤仅朝他们扫了一眼,便抬眼望向了前方那珠帘不断似的雨水,淡道:“备马车,本妃要出去一趟。”
暗卫们心头当即警铃大作,其中一人忙问:“王妃这是要去哪儿?”
叶嫤不打算回话,仅道:“尔等去准备马车便是。”
暗卫们眉头一皱,纷纷面露为难,满心的犹豫之下,不敢轻易动作。
叶嫤也无任何耐性,眼见暗卫们不动,便故作自然的朝前踏步,势要朝雨中行去,暗卫们脸色陡变,岂敢让自家王妃淋雨受罪,却又不敢强行逼自家王妃回屋躺好,待僵持片刻,终是急忙应下叶嫤之言,其中两名暗卫即刻去准备马车,其余的暗卫全数找来雨伞撑好,十来人一道护送叶嫤下得廊檐往前,却是雨水中穿行,叶嫤上上下下都被暗卫们的雨伞严实遮盖,而暗卫们却毫无遮挡,全数成了落汤鸡。
叶嫤透过雨伞的缝隙,深眼朝他们凝了凝,心头略微有些动容,待片刻后,低哑道:“我无意为难你们,而是事态特殊。无论如何,今日,多谢你们了。”
暗卫们猝不及防一怔,有些受宠若惊,却又个个都是粗糙汉子,迟钝之中,竟不知该如何正面回叶嫤这话。
一行人一路往前,待出得王府府门,叶嫤便被暗卫们扶着登上了马车。
她后脑勺的伤已是开始隐隐作疼,但脑袋的昏沉之感却莫名其妙的减却了半许,或许是周遭大雨倾盆,气温陡降,再加之她的所有注意力都不曾有丝毫集中在后脑勺的伤势处,分心不少,是以脑袋的晕沉感已在悄然减却。
“王妃,我们要去哪儿?”待策马的暗卫也坐上车来,暗卫紧着嗓子问。
叶嫤稍稍回神过来,满面清冷,薄唇一启,仅道:“武安侯府。”
暗卫们面色再度一变,纷纷面面相觑一番,心头担忧四起。
那武安侯府自是大梁质子裴楠襄常去之地,而那裴楠襄对自家王妃也有意不轨,乃自家王爷情敌,如今自家王爷正于宫中拼斗,生死不明,自家王妃却在这节骨眼上去武安侯府,难不成是去武安侯府见大梁太子?
如此心思,陡然在各个暗卫心头滑动。
叶嫤候了片刻,再度低沉道:“事不宜迟,尔等不必再怀疑什么,即刻策马往前!日后王爷有何怪罪,本妃一力承当!”
暗卫们顿时应声回神,犹豫一番,终是硬着头皮策马往前。
马车顿时飞奔而起,在雨里速度极快的穿梭。
叶嫤两手撑住车壁,免得稍有不备又得撞到脑袋,而待一路飞驰着终于抵达武安侯府后,叶嫤被暗卫们小心翼翼扶下车来,而后又在暗卫们密集雨伞的护送下靠近武安侯府的府门,修长的指尖极其干脆的握上了面前的门环,陡然磕响。
仅片刻,有几个小厮稍稍将屋门开出一条缝来,正愕然疑虑的要朝叶嫤询问,叶嫤即刻掏出袖袍中的令牌,朝小厮们客气道:“我有事,欲专程见侯夫人一面。”
小厮们自是认得那令牌,纷纷一惊,却又安全起见,终是决定让叶嫤在府外等候,转而去侯爷夫人处通传。
叶嫤缓缓点头,满面淡定从容,并无半许不满。
则是片刻之后,小厮去而复返,极其恭敬的将叶嫤邀入了府内。
暴雨倾盆,水汽肆意漫延,天地之中,皆像是江河之处,水涌不定。
京都城那些主街上的鲜血,早已被暴雨冲散,但空气里仍是弥漫着血腥味道,慎人之至。
满京的百姓,仍是躲在府宅中不敢出来,所有人皆忍不住双手合十大肆祈祷,棋盘这场京都城的杀戮,能彻彻底底的止住,从而还他们一个太平。
而此际的宫中,宫奴皆挤在屋中不敢出去,偌大的宫闱,四处都被燕王荀王的兵卫填满,阵状极大。
而那常日百官入朝的乾坤殿内,太子正着了一身龙袍,头戴龙冠,整个人犹如失心疯似的咧嘴而笑,他身边不远,正安置着一张凤榻,榻上正端坐着满身雍容的皇后,两人皆不急不慌,似是浑然未被殿中站立着的燕王与荀王影响心情。
龙阶下方,正聚集着数百带刀御林军,御林军们满面阴冷,手中噌亮的刀剑正朝前方的燕王荀王等人相向,并无半分退缩。
燕王与荀王互相对视一眼,随即转头朝身边的顾太傅望去。
顾太傅蔓延复杂,薄唇一启,忍不住再度劝道:“皇后与太子殿下还是早些交出玉玺,早些缴械投降,如此一来,燕王与荀王二人,也能留二位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