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口陡跳,浑身紧绷。
目光朝前一扫,光影暗淡之至,只能看清面前之人的大概轮廓,却无法看清他真正面容。
她下意识要抬脚躲避,奈何身子刚刚一动,一只略是凉薄的手便恰到好处的扣住了她的手腕,一道低沉而又磁性的熟悉嗓音也陡然钻入耳来,“是本王。”
叶嫤一怔,足下僵住,停了动作。
复杂的心绪一层跟着一层的狂涌,压制不得。她没料到他会来,也没料到他会在今夜这如此特殊的时间过来。
今日是他大婚之日,今夜乃他成亲洞房之喜,是以,他这会儿不该是在顾明月屋中,与姑娘要一道圆房么?怎如今竟能如此冒险来此,他就不怕太子的人发现他趁夜离开了平乐王府?
越想,越觉疑虑重重。
则是这时,平乐王突然问:“不打算请本王坐下,喝杯茶?”
叶嫤咧嘴而笑,这才强行将起伏的心绪压下,略是无畏的道:“只有凉茶,王爷可要饮?”
“夏夜仍是酷暑,凉茶自然极好。”
他嗓音平缓。说完,便松开了叶嫤的手腕。
叶嫤神色微动,这才摸黑过去将烛台点上,而后又谨慎的将周遭雕窗全数合上,待一切完毕,她才再度朝平乐王望去,便见他今夜并非如平常那般穿着一身白袍,反倒是一身的劲装黑衣,整个人打扮得相当干练,浑然未有常日那般慵懒之意。
她心头稍稍有些了然,随即开口将平乐王邀至圆桌坐定,而后亲手为他倒了杯凉茶,开口便问:“王爷今夜过来,是为何事?”
她问得极其干脆,又或许是太干脆了,惹得平乐王稍稍皱了皱眉。
“怎么,本王若无事,便不能来寻你了?又或者,你今日明明已是见得本王成婚游街,却并无半分在意,甚至也从未想过要让本王解释什么?”他不答反问,嗓音虽是平缓从容,但话语的内容着实有些咄咄逼人,似染着几分隐隐的怅惘与不悦。
叶嫤神色微动,深眼凝他,只觉昏黄的烛火打落在他的侧脸,衬得他脸颊竟是有些莫名的沧桑与刚毅,且印象之中,这平乐王历来都像是个言笑晏晏的羸弱少年,即便恼怒与狰狞,也并无这般沧桑之感,是以,这些日子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思绪不住的在心头翻腾蔓延,莫名有些强烈,但又不打算在平乐王面前表露什么。
待得片刻后,她便自然而然的将目光从平乐王面上挪开,低声回道:“也不是,只是王爷今夜突然过来,妾身极为诧异罢了。毕竟……今夜是王爷的洞房花烛之夜。”
平乐王面色微沉,并未立即言话。
叶嫤候了片刻,眼见他仍是不言,叶嫤犹豫一番,终还是拐着弯儿的问:“此际夜色已晚,王爷又是大婚,是以今夜,王爷不可在外久留,许是得早些回王府去陪新娘子才是。”
平乐王突然轻笑一声,“本王好不容易到你这儿来,你便要催本王回去陪新嫁娘?你好歹也是圆滑委婉之人,莫不是得了休书,便在本王面前连虚意逢迎都不愿做到了?”
叶嫤叹息一声,总觉得他这话略微带刺。
倒也着实不知他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此番一与她见面,竟是如此性情。且即便她叶嫤说话略是不好听,但他也不必如此上心与针对才是。
正待思量,平乐王突然道:“顾明月如今名为王苏,太子亲自取的名字,也是太子亲自将其塞给本王,责令本王迎娶于她,游街绕城,大肆而庆。”
这话突然入耳,叶嫤猝不及防怔住。
那顾明月,竟是太子强塞给平乐王的?
即便太子只宠东宫的陈侧妃一人,对顾明月不喜,但也不至于拉下脸面将自己的女人送人吧?且那太子本是小肚鸡肠的暴躁之人,这回竟能如此慷慨大方,甚至还一点儿都不生气?
思绪至此,自然也是猜得到其中缘由不浅。
她默了片刻,才低沉沉的问:“此事究竟怎么回事?是太子又想算计王爷了?”
平乐王淡笑,面上并无半分紧张之色,“倒也不是太子要算计本王,而是,太子要卖给某人一个人情。”
说完,目光再度落定在叶嫤面上。
叶嫤深吸一口气,犹豫一番,低声道:“那人,是裴楠襄么?是太子要卖给裴楠襄一个人情?”
当初在护国寺,便是裴楠襄主动让大昭太子将顾明月送来护国寺与平乐王相聚,大昭太子既是答应,且还将人送来了,自然,也表明大昭太子执意要讨好裴楠襄的决心。
而这回,太子突然主动给顾明月改名换姓,甚至还如此慷慨的将顾明月送给平乐王,若不是那裴楠襄在幕后指使,谁又有这么无聊的在这京都城戒备成这般模样的局势下还来促成平乐王的婚事?
“太子有意讨好裴楠襄,这个人情,自然会给裴楠襄。毕竟他要动顾家,还得靠裴楠襄来平息大梁摄政王妃的怒意,且如今梁王也有角逐诸国之心,大昭也是梁王眼下的肥肉,是以,无论从哪个局面,他都要讨好裴楠襄。”
正这时,平乐王淡然回话。
叶嫤听得心头通明,眉头也再度皱了起来,待得正要朝平乐王继续问话,奈何嗓音未出,平乐王竟像是不愿再就此多言,仅话锋一转,幽远平寂的问:“如今京都事态不平,本王也差楚凌轩出城带你离开,怎如今,你竟冒险来这京都城了?你不怕掉命么?”
他这话问得似是极为随意,但嗓音落下,他便极其认真的朝叶嫤凝来,那双瞳孔也深深的锁着叶嫤,竟像是想在叶嫤面上观察出什么。
叶嫤深吸一口气,也不打算隐瞒于他,“妾身此番入京,是因叶文庆与楚老爷双双被抓。”
“就这个?”他眼角微挑。
叶嫤神色微动,未言话。
他继续道:“你此番入城,就没打算打听打听本王的消息?亦或是,关心关心本王的棋局?”
叶嫤垂头下来,心神微浮,缓道:“王爷足智多谋,是以,王爷的棋局定不会有任何问题。”
平乐王眉头一皱,终是叹息一声,突然沉默了下去。
叶嫤再度抬头将他扫了两眼,沉默片刻,低声问:“王爷此番过来,可是当真有什么要事要与妾身说?”
平乐王淡笑着望她,目光突然有些发凉。
叶嫤着实不太习惯他那般目光,心头也隐隐有些莫名的感觉在起伏上涌。
待得半晌后,平乐王终是出声道:“本王此番来,是要送你离开。”
叶嫤面色微变。
他继续道:“如今这京都城,并非你该来之地,便是叶文庆与楚老爷之事,你也不该插手。”
说完,也不打算喝叶嫤为他倒的凉茶,缓缓起身站定,目光朝叶嫤极淡的扫了一眼,便道:“随本王来。”
叶嫤坐在原地不动,面色越发沉杂,“妾身如今,还不能离开京都城。”
“你在坚持什么?你以为凭你之力,便能救得了叶文庆与楚老爷?”平乐王深眼凝她。
叶嫤缓道:“无论救不救得了,妾身都愿一试。妾身与楚凌轩交好,若妾身不想法子救楚老爷,楚凌轩定会傻到将他的命搭进去,再者,妾身虽不喜叶文庆,但他终究是与妾身有血脉之亲,是妾身娘亲最为深爱之人,他即便要死,也不能惨死在太子手里。”
平乐王面色突然一沉,冷笑一声,“区区一个楚凌轩,便能让你冒险至此?怎么,你不愿留在平乐王府,不愿随裴楠襄去大梁,就因为你心中只在意楚凌轩?甚至此番不惜为了他重回京都城,连你这条命也不愿顾及?”
叶嫤深吸一口气。
她并非此意。
她虽与楚凌轩交好,不过是觉得楚凌轩太单纯太傻,不愿他傻得丧命罢了。
且她也并不打算将这条命丧掉,她做事会有分寸,也不会在外强出头,她会先对刘鹤下手,从而再旁敲侧击的救人,是以,她有她的考量,并不如平乐王所说的脸她自己这条命都不顾及。
“王爷误会了。”待得片刻,她才低沉道话,也未太过解释。
清者自清,且平乐王历来精明,自然该是清楚她与楚凌轩之间的清白。
待得这话落下,他仅是深眼凝她不说话,目光有些起伏,待得许久,他才将目光从她面上挪开,再度道:“跟本王走。”
嗓音落下,踏步往前。
叶嫤稳了稳心神,仍是一动不动。
他走了几步便停歇下来,回头凝她。
叶嫤叹息一声,“王爷,妾身如今的确还不能离开。”说着,眼见他薄唇一启,又要出声,她神色微动,终究是顺着他的性子开始尝试着说了软话,“王爷的好意,妾身心领了,但如今,正是因事态危急,妾身才想留在京都做些事。再者,妾身也愿亲眼见得王爷大业而成,倘若王爷有用得着妾身之地,只要不伤及妾身性命,妾身也愿意效劳。”
她这话说得认真。
纵是平乐王也不是个极其仁义之人,但至少,他不会真正的滥杀无辜。
且她叶嫤也不是个大义得心系天下之人,但也并非铁石心肠的冷血之人,若能为天下黎民苍生稍稍的顺手做点贡献,她自然也愿意。
则是这话一出,平乐王那皱着的眉头竟是突然松懈下来,那光影打落着的俊脸线条,竟是莫名柔和不少。
叶嫤深眼望他,略微释然,心头也有某道不知名的感觉在肆意流淌,突然发觉,平乐王偶尔之间,也是个极其温和之人。
“你不是最为抵触厌恶本王么,怎么,如今竟还想本王大业而成?”他静立在原地,朝她问。
叶嫤仅道:“妾身,愿王爷胜过太子。天下落入王爷之手,总比落入太子之手要好,而妾身,也的确愿意看到王爷大业而成,彻底将太子压下。”
这话,发自肺腑,她说得仍是认真。
则是这话落下,他面色再度柔和半许。
这回,他也不朝前走了,待默了片刻,便转身过来再度坐定在叶嫤身边。
叶嫤微微而笑,将凉茶朝他推进,略是示好。
他眼角一挑,扫她两眼,倒是当真伸手端起杯盏便饮了一口,倒也不怕叶嫤对她下毒了。
待得将茶盏放下,他才缓道:“你若不愿离开京都城,自然也可,但你常日行事,务必得提前与本王商量。如今京都城的局势不同往日,随时都可能彻底打乱,你若想在这乱世中保命,你便不得在京都城内肆意动手。”
叶嫤怔了一下,“妾身无通天本事,怎能随时联系得上王爷?”
“日后,苏晏会暗中过来为你传话。”
叶嫤略是感慨,笑着望他,点点头。
他继续道:“当初你在梦姨那里时,本王曾给你留了十名暗卫,奈何裴楠襄在靠近你之前,便差人将暗卫全数绞杀,而今,裴楠襄为了留你,再度从本王这里下手,差太子将顾明月赐嫁于本王,如今顾太傅与燕王荀王等人已在领兵前来之途,顾明月有挟制顾太傅之用,本王只能将计就计,迎顾明月入门,其一是稳住太子,其二是再度施恩于顾太傅。是以,本王如今,会再给你留十名暗卫,皆是一等一高手,你若有事,可直接对他们吩咐,再者,裴楠襄那里,你切忌不可再与之纠缠,他已在冒险久留,大梁二皇子已在生事,最多几日工夫,他便会在大昭呆不住,急着要启程回大梁。”
冗长的一席话入得耳里,叶嫤听得极其认真,心中的震撼之感也一波接着一波的升腾。
她并未多说什么,仅是兀自将他这话暗暗消化,待半晌后,才朝他认真点头。
平乐王神色微动,面露半许释然,随即也不打算多呆,待得正要离开,却是突然起身之际,身形竟蓦地摇晃,差点就要跌倒在地。
叶嫤惊了一下,下意识起身将他扶住。
他皱着眉,稍稍抬手扶了扶额,待彻底站稳身形后,便轻轻挣开叶嫤的手,再要往前,叶嫤忍不住问:“王爷可是身子不适?或者哪里又受伤了?”
他勾唇笑笑,无所谓的道:“胸口的伤一直未好,方才一路过来用了些轻功,该是又将旧伤扯到了。”
旧伤扯到,怎连站都站不稳?
叶嫤有些不信他这话,目光也仔细在他胸前打量,奈何眼角却突然扫到了地面上滴落的几滴血,顿时目光一滞,面色也再度复杂开来。
“王爷身上可有药?妾身为你伤口重新敷敷。”她低沉问。
平乐王深眼凝她,片刻之后,妥协了下来。
他踏步过去坐定在了软榻,叶嫤也缓步过去,自然而然的抬手去解他的腰带,只是手指刚触碰上他的衣角,便觉他的衣袍竟是有些湿润,而待缩手一观,便见手指头上竟是染了血迹。
她眉头一皱。
平乐王则笑道:“都是些皮肉伤。”
说完,竟突然抬手扣住了叶嫤继续要伸过去的手,不愿叶嫤再解他的衣带了。
叶嫤抬眸凝他。
他神色有些起伏,无声望叶嫤片刻,终还是松开了手。
叶嫤暗自叹息,再度为他解衣,待将黑色的衣袍解开,并将他胸口被鲜血浸透的纱布解开,便见他胸口伤势仍是模糊狰狞,皮肉翻飞,慎人之至。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有些莫名的低怒,“王爷又将你伤口的结痂割掉了?”
大抵是她这语气极其的强硬与责怪,平乐王怔了怔,平生之中还没人这般对他说过话,反倒是叶嫤不长眼的一次又一次的在他面前凶他。
他眼角挑了挑,却是片刻后,脸上的笑容却又骤然的浓烈开来。
“爱妃还是关心本王的,是吧?”他突然问了这话,语气悠然自若,像是随口一问。
只是这回,他终究再度唤了她一句‘爱妃’,这倒是今夜之中,他第一次如此唤她。
突然间,叶嫤倒是有些愕然,只道是曾几何时,自己竟已是略是习惯了他对她的这个懒散兴味的称呼,且即便平乐王这句话已三番五次调侃似的朝她问过,然而此时此际,她对他这句话竟也莫名的未有浓烈的抵触与冷嘲之意。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