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南玄隐篇】君临塔下
她连连摇首,“怎么会呢?我只是未曾想到足下魔宫少主,竟是孤身一人。天下人人闻魔宫而生畏惧,若未亲眼目睹,只怕我也当阁下是杀人不眨眼的极恶之徒,可是偏偏是您救了我们,要至我们于死地的,是所谓正道啊。”
四下一片唏嘘之声。
我一时无言,半晌才道,“我这个少主是寒酸了点哈,身边没有属下前呼后拥,那是因为我不习惯被拘束着,倒不如一人潇洒来的快活。”说完,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我道,“柳姑娘,你伸出手来。我曾经学得一法,据说将至亲之人的指尖血点在这娃娃身上,再将娃娃的红线一端绑在小指……对,就像这样,若方圆百里之内有亲人音讯,这红线便会代为指引方向。”
说完之后,我喃喃念咒,也不知道背的对不对,轻喝一声,“觅!”
红线骤然之间被点亮,只见那巫灵娃娃仿佛被赋予生机一般,四肢微微扭动,旋即缠绕在右臂的红线抬起,指向了——黑暗之中的斗转旋梯。
我二人不由得同时惊呼出声,柳如漪身上被丝线洞穿,踉踉跄跄地想要循指引而去,被我拦下,“柳姑娘,此地并非安宁无祟,你好生待在原地,我去便是。”一面捏碎了随身一块血玉,画了个简单的镇妖阵,“切记,莫要跨出此阵半步。”
一面说着,一面飞身上了二楼。
倘若记忆没有出错,天命塔共一十二层,我们先才所在的是第六层,愈往上,遇到那些散修,或者潜藏于此的怨灵可能性愈大。若是再带上柳如漪他们,我也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了。
这塔内一层被十字交叉的长廊分成了数个小阁,有一些大门紧锁,有一些却房门虚掩着,我一路飞掠而上,将搜寻气息的罗盘拿了出来,转眼间到了第十层。此处陈设愈加简陋,蛛网几乎将整个墙壁覆盖,一盏油灯勉强照亮四周,墙面上雕刻着神秘古朴的花纹。
不负所望,我在走廊深处找到了那名少年。他生的的确和柳如漪有几分相似,然而性格可是天差地别,分明已然虚弱至极,还能朝我破口大骂,被我点了穴道,扛大米一般扛了下去。
亲故重逢,柳如漪再也掌不住泪流满面,众怪人之间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我为其服下小还丹,但见少年面色依旧苍白,整个人清癯得能透过白衣隐隐见到骨架,两侧面颊也凹了下去,不由叹了口气。
他这幅样子,若非及时发现,至多撑不过三天,便凉透了。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少年盯着我,似乎有几分误解之后的愧怍,又有更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缓慢开口,“即便是不自量力也要维护的东西,足下难道没有吗?”
“譬如?”
“尊严。”他笑了,“就算是搭上这条命,我也必须这样做。”一个半大少年脸上不该露出这种神色——那张脸隐匿在黑暗里,却孤傲锐利至极,“也许足下不会明白的,我是想活着,可是我再也不要苟且偷生、仰人鼻息地活了,这条命,这口气,但只要是我还能逃出一里,我就绝不要回到这般境地.就算是死,我都不要回到这般境地。”
我顺下眼睫。
“死小子!”柳如漪一面哭,一面捶打,“什么尊严,什么傲骨,在阿姊看来都不如你活着,你这般走了,若是一去不回,你可知我有多痛苦?混账小子……”
我心中泛起淡淡的涟漪——这便是所谓亲情么?原来血脉至亲,真的可以牵肠挂肚、舍生忘死。很可惜我这辈子是见不到了,阿娘去的早,那个男人,除了我身上流淌着一半他的血之外,便再无其他羁绊。
他不会找寻我,即便杳无音讯,见面亦不过寥寥数语,对招练剑便是将我一番捶打,然后冷冷吐出两个字,“废物。”
就在众人劫后重生,各自沉浸在欢欣之中时,我的右耳忽然微不可闻地颤动了一下。
“慢着,有人来了。”
四下陆续安静下来,我甩出一道黄符,不一时,那符咒自罅隙折而复返。
“又是天师宗的那群人,阴魂不散找上门来了。”我将符咒揉于掌心,嫌恶般甩掉了灰尘。
“天师宗……道貌岸然……拿命来!咳咳咳!”柳吟风一时激动,不可自抑地剧烈咳嗽起来,血丝从唇齿间漫出,旁边的人忙劝他道,“别急别急,少主自有办法,那群道士不是他的对手,你安心,切莫动气了!”
“不。”
石室之内,我的声音随心沉了下去,“若是先才那些弟子,自然不必忧虑。只是他们已然吃了教训,怎么可能原班人马折而复返?”
柳如漪开始慌乱,“那、那又是何人?”
我看着从石碑林中蜿蜒逼近的火蛇,那是无数火把汇聚而成。领头的人虽看不清容貌,然而身穿三重玄衣、头戴玉冠,座下是一只白虎灵兽,身边四个掌灯弟子。
“能有如此阵仗的——
“天师宗,掌门人。”
此言一出,那石室之内顿时陷入静谧之中。柳吟风眼眸黝黑冰冷,如同打磨尖锐的黑曜石一般死死盯住罅隙透进来的那一丝火光。
“看来天师宗,是定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啊。”
远处忽然传来了鼙鼓声。咚咚咚咚,由远及近,仿佛致命的鼓点。
众人尽皆沉默,整个塔内宛如死水一般,火把已然将整个道场团团围住,为首穿了一身锦绣云纹大氅,内着素白道袍,束玉冠,前前后后足有二十多个天师宗的高手簇拥。
“塔内的是何方高手,既然替老夫教训了这群不成器的弟子,怎么不出来相见,老道我也好,亲自谢过啊?”
那道人的声音倾注了内力,震彻四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而这声音更胜于先才的鼙鼓,敲在了每一个塔内的人的心上。
我神色凝肃,望外掠了一眼,眉便蹙了起来。
柳如漪战战兢兢地细声问道,“少侠……”
我给出的答复很是干脆,干脆到有些许残忍,“打不过。”
又是一片沉寂。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终于那位老者开口,“少主,你侠骨清芳,施加援手,令我们在死之前领略了这人世间的‘正道’,老朽死而无憾了,你亦不必怀愧在心,自去便是。想来即便是天师宗,多多少少对鬼蜮也有些忌惮。”
“不!不!我不想死,少主,少侠,救命啊……”
“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阿娘还等着我回去呢!”
“救救我……”
四面的求救哀哭声将我笼罩,一如塔内的黑暗,只觉得窒息而压抑,然而在压抑的尽处,更有一股野性自层层桎梏中探出利爪,仿佛深渊处燃烧的怒火。
是了,有闻沧海在,我当然随时可以走。
但,凭什么?
霹雳一声,雷鸣骤起。像是股积郁在胸中已久的怒气,一道闪电宛如兽撕裂了黝黑的苍穹,
他掌风所至,墙上的罅隙登时如蛛网蔓延,断壁碎石大片大片震落下来,轰然有声。
我孑然一身立于高塔之上,迎风猎猎。
“在下南玄隐,尊驾,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