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南玄隐篇】何谓正邪
我右手飞掠过木桌,一只竹筷弹射而出,迅疾如电般打在那出声女道人的发髻上,顷刻间木簪断成两截,她青丝散落,又惊又怒,“你……”
“这位道长,火气不要那么大。”我淡淡说道,“尊师若是听见你一口一个贱人,动辄便是割舌头取性命,恐怕惩戒便远不止于此了。”
立威之后,我复而转向那名人偶女,“你们是何人?犯了什么错?”
那女子有双极黑极美的眼瞳,此刻缓缓攀附上一层泪,如此凄楚而卑微的目光隐隐刺痛了我。
“回官人话,奴是苍翼山脚下梧桐岭村的村民,曾经,曾经有一位道长云游过村庄,给了我们一把种子,说是以血浇筑便能开出极为名贵的‘朝霓’花来,一片千金,于是——”
其中一位道人还算冷静,出声解释道,“那算什么道长,只怕根本就是鬼道妖人,‘朝霓’之花早在数年前就被清屠了,因为花开之时,寄生宿主,便滋生出如今这般模样!你们也细想想,这天下当真有砸下来的好事?既然已经知道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还不自行了断,仍为祸世间?”
“正是!此物一旦沾染上人,便会人传人,后祸无穷!”
我听得脑仁作痛,许是方才的酒劲儿上来了,于是语气也不客气了几分,“诸位挨过饿吗?”
“……”
“诸位可曾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
“若是丰衣足食,再生贪念,是该自食恶果。若是连生计也难以维系呢?”我冷笑数声,只觉眼前这些个人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早忘了方才答应掌柜的话,愈发厉声斥道,“你们口口声声禀天下之正道,造福苍生,此刻匍匐于你们脚下的难道不是苍生?你们追查妖道了不曾?还是只要杀光这群生民,便算是维护了天下太平?”
两相对峙之时,有短暂的沉寂,身穿华服的人偶女冲我哭求,“官人,求求您,救救家弟,他中了毒,求求您找他回来——”
“什么毒?”
方才那名还算冷静的道人回答了我,“我们押解这群人回天师宗的路上,他屡次想要逃脱,还在途中打伤了人,便下了流魂蚀骨散,谁知他还是跑了。”
我暗暗一惊:流魂蚀骨散,毒如其名,发作起来便如魂魄生生抽离,每一寸骨头都被融进血的毒液腐蚀,直到整个人自内而外化成一滩骨血。
“是那人先对弟弟调笑欺辱的!”人偶女哭道,“他见弟弟清秀,便给了一锭银子,要将弟弟纳为脔宠,还,还说他不过是……新奇些的玩意儿罢了……回天师宗也是一死,倒不如随了他,弟弟气不过,才动手的。”
如此各有一番说辞,纠缠半晌,那为首的女子终于不耐烦了,“足下是何人?难不成你同那妖道相熟,不然平白无故为何要阻挠我们?你可知道,我们是奉了掌门人手令的!你若再不让开,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我“唔”了一声,先才的酒气自肺腑一冲而上,激荡浑身的血液叫嚣着沸腾。
“要打架啊?你早说啊,早说何必饶舌这许多功夫?”
琉璃剑匣流光浮动,我微微一笑,环视众人。
“一个、两个……唉,算了,速战速决,诸位一起上吧。”
我虽然平日里打架也不新鲜,然而如此醉酒之中大闹酒楼,却是头一遭,酒后打架的结果便是我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最终是怎个结果,只记得掌柜的嚎叫声在耳边萦绕不绝。
是夜,如同浓墨一般的云在天际抖开,不时传来寒鸦啼鸣。
我悠悠转醒,长打了个哈欠,忽然发现置身一片黑暗之中,太阳穴尚且隐隐作痛,喉中干渴无比,四下坐了一圈的人,成功将最后一点残存的睡意驱退,“你们……”
是那些怪人,此刻争先恐后地跪了下来,口中诵道,“谢过少侠救命之恩——”
少侠?救命?
我晃了晃脑袋,确定里面没有残存的烈酒,有气无力地问,“有水么?”
人偶女递上来水壶,和两个饼子。
我就着勉强填饱肚子,腹中有物,脑子就清楚了不少,“啊,想起来了,我先才是不是和天师宗起了点小小冲突?”
“……”众人哑然。
“呃、难道,还打起来了?”
“……”
我愈发急躁,急躁中透着一丝心虚,“来个人说句话啊!到底所为何事?我们为何在此?”目光顺势落在一名长者身上,“你说。”
那人小心翼翼道,“少侠你以一敌众,将天师宗的人,尽数——”
杀了?
我心里一咯噔。
“尽数打倒在地。”
我松了口气。
“然后,逐一诘问,这个修为几年,这个剑法太差,这个尖酸刻薄,还被你甩了两耳光,掌柜的似乎想要拦下少侠来着,只是被一袋银子迎面甩去,便退下了。”
“……”
我揉了揉眉心,“我素日里从未打过女人,想来也是她言语忒恶毒,唉,到底是喝酒误事。”一面撑起身体道,“你们不必心存感怀,若是放在往日,这闲事儿我未必肯管,只是多吃了两杯酒。”
“但无论如何,少侠还是救了我等性命。”人偶女说完深深稽首,“无论如何,这份恩情,柳如漪感怀于心。”
我懒懒地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翻身而起,透过石壁的罅隙往外看,只见最远处石碑林立,有莽莽密林,而临高向下望去,却是一片已然废弃的道场,巨大的阴阳鱼已然经岁月侵蚀而看不分明。
原来是到了天命塔啊。
天命天命,有些人是重病缠绵无药可救,有些人生来便被抛在此地,有些散修自个儿想不开,也有在此闭关数年的,总而言之,是死是活皆由天命,是以称为“天命塔”。怪道我闻着此处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败味道,也不知黑暗中多少白骨累累。
转念一想,这些人如今被天师宗追杀,也算是退无可退之下唯一的安身之处了。
“少侠——在想什么?”柳如漪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边。
“少侠?”我把玩着这个生疏的称呼,似笑非笑地环胸抱拳,“柳姑娘,我混迹江湖多年,你倒是第一个这么称呼我的。”
柳如漪不明所以然,墨瞳中闪烁着困惑,“那该怎么称呼呢?看公子也不过加冠之年,您……莫非是皇族?”
我哈哈大笑,“大错特错,在下非但不是三宗四族、皇亲贵胄,还是打鬼蜮来的。”说完,我有些玩味地一歪头,“闻沧海是我父亲,你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果不其然,柳如漪那张清秀的面上划过实实在在的恐惧,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不出我所料。
魔族,魔族。无论是修行出了岔子走火入魔还是自甘堕落为魔,总之一旦踏上了这条路,便注定与所谓“正道”相悖,注定要遭世人畏惧之余的憎恶。
柳如漪定了定神,我在等待她的反应,只觉这寂静中十分有趣,然而她愣了半晌,却笑出声来,那笑意有些哀婉苍凉。
我不解,“怎么,是不是很后悔没趁我未醒之时给我一刀,为天下除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