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楚歌悲声
撕裂寂静是刷地一声,匕首给用力地掷了出去,没入雕花屏风中,我终于无法再维持那不悲不喜的样子,泪珠子滚落下来,流到腮边。
“你明知道我下不了手,你料定了我下不了手是不是!你混账,你混账…”一下一下地,我不遗余力狠狠锤着面前的男人,好像拼死挣扎的小兽,不住大口地呼吸着,就像是喘不过气的鱼一样。
无尘忽然一把拥过她,紧紧禁锢在怀中。
那毫无章法的拳头砸在身上颇有几分分量,心底却好似顽石落了地。他细细抚过的鬓发,似乎是在安抚,亦是告诉自己,轻而温和地低喃,“玲珑。我心中是十分欢喜你的。只是你若当我是师父,那么我便唯有恪守师父的本分,此次意外,我始终抱愧在心,好孩子,知道你的心意便够了,别哭了。”
我的眼泪被他身上所着的绫罗迅速吸去,垂下的碎发掩去了所有神色,他不会看到我的眼睛。
憎恶、仇恨、杀意。
下一步,是要想尽办法出府,联络上皇宫内院的人。
皇帝崩殂,皇位易主,此刻正是动荡不安的时候,包括朝臣和民心,如若能“恰好”寻到早年间流落在外的皇族血脉,并大张旗鼓地迎回宫去,更显天家恩德。
时值年下,恩泽府开始置办年货等一干物什,里里外外倒也热闹,我央告无尘带着我出了府,就在梦陵城内闲逛,安度这年下的好辰光。
两人徒步行至汉白玉石拱桥上,桥下潺潺清河,花灯沉浮其间,渐渐顺水远去,潋滟水色晕开的细碎光影,好似莲花重绽,又如寒宫逐月的星辰。两岸穿行衣着光鲜的人群,青石街的酒肆花楼,碧瓦飞甍,高低错落,一排大红灯笼摇晃着十里酒香。遥处阁楼女儿轻扬的歌,天际盛放的烟火,漂浮的孔明灯……
此时此刻的梦陵城,繁盛景致宛如天国。
我终是难脱小女儿家的心思,偏好胭脂花黄,金钏银簪的物什,恩泽府虽不缺,到底不如这般逛着来的新鲜有趣。
小摊贩也是眼招子厉害的,瞧见我一身衣裳,殷勤上前张罗。
“姑娘,上好的香粉!”
“蜀锦香囊……您瞧瞧?”
我踌躇在银镯和香囊之间犹疑未定,那摊主瞧见了我身后的无尘,形容和善,此刻温然含了笑意在旁等着,遂笑道,“这位爷好贵气,姑娘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真真儿是相配哪!”
我面色微红,局促绞着香囊的袋子。
无尘佯做不觉,将头偏向一边。我抬手轻轻揪住他的衣襟,小声道,“我想要这个香囊。”
他道,“那个镯子你不喜欢么?我瞧着你戴上也是好看的。”
我踮起脚,费力凑到男人耳畔轻声道,“太贵啦,我不要了。”
男人随意拿起来瞧了瞧,心中好笑,反而要逗一逗她,翻了翻衣袖,亦作难色,“可是我没带银两,忘了钱袋子是收在李璟那儿的。如何是好?不如你在这儿乖乖待着,我回去取了再来找你。”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生退却,恋恋不舍地放下东西,“那算了吧,我不要香囊,我们走。”
他垂首一笑,点了我方才目光所驻留的全部东西,那摊主恭恭敬敬地包好了递来。
“走,用膳去。这么些个,也够你插戴好一阵子了。”
我茫然地频频回首去看,两个摊主俱恭敬颔首,心中才慢慢明白了:他之于梦陵,足以只手遮天。
在他的地盘之内,自然这些商贩酒家都归他执掌,即便朝廷有心想要找,恐怕也难。到了风雅楼,无尘点好了菜,遣退小厮,因见我不快,笑道,“一点小玩笑罢了,怎么又生气了呢?我若告诉你方才那些商贩都是自家的人,东西都是恩泽府的东西,你挑起来不是索然无味吗?”
我微微低下头轻哼了一声,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四下逡巡。既然为求长久之计,自然是不能寄希望于这一次两次的。
稳住。必然要先稳住。
到底是素有盛名的酒馆,不多时菜已流水般上了齐全,我便不客气地风卷残云,无尘并无食欲,只是间或携了一筷,复慢慢吃酒,“急什么,倒像个投胎的恶鬼儿。”
酒过三巡,我起了朦胧的醉意,冲他嫣然一笑,“无尘。”
这从未有过的称呼令他饮酒的动作为之滞涩,于是我半是撒娇地说道,“我想弹一曲,你去问店家要了琴来。”
他似乎在犹豫,和声劝慰我道,“回府之后再弹可好?”
“不!就此刻!”我趁着醉意凑近他,几乎耳鬓厮磨,“怎么了?难不成,你觉得你的玲珑琴技上不得台面?”
他拗不过我,唤来了小厮。
不一时,还真有三个壮汉将古琴、琴架、小凳逐一搬了过来。
我盈盈上前坐下,素指转轴拨弦,旋即轻拢慢捻,渐渐急促,一片铮然寒光,仿佛千军万马列阵于前,却是弹了一曲《天晟歌》。此曲并不有名,乃前朝旧主的一个知己所作,听闻二人不畏世俗,同葬于陵。而这曲调唯有在宫中相传。
我在赌。
无尘身为祭司第八年,而先才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员,那时的他不会有机会知道这首曲子的来龙去脉。然而在座有没有能听出来的呢?我亦不敢保证。
曲至尾声,偃旗息鼓。如拨云见月,又如清泉,如幽咽,如不归的将士、最后的诀别。
此曲博了满堂彩,我见好就收,和无尘一并离开了酒楼。路上他问我,“玲珑有如此绝技,竟瞒得一丝不露,亏我还送你去教习那里学琴,当真是关公门前耍刀了。”
我听出那话里话外的余音,却装作未知,“您也有许多是玲珑不知道的,不是吗?”
他面上浮出淡淡的笑意,不知心底想了些什么,却是妥帖小心拉着我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玲珑。”
在灯火明盛之时,他倏然转过身来,“若我辞去大祭司之职,遣散门客,只做个闲散人家的公子,同你白首偕老,你怎么看?”
我微微诧异地与之对望,万万想不到他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等话来。
上一次,他将刀递到我面前,那是试探,我很清楚,若我真的下了杀机或者出手,他轻轻松松便可置我于死地。
但这一次,许是男人的演技已然炉火纯青,甚至我在那双琉璃般的瞳子里,看到了绝不该看到的东西,是彷徨、迟疑,甚至于低微。
我道,“可是吃多了酒,如何便问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