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伯伯的新家距离姜家垴不远,步行也就是三十分钟的路程,况且是开车呢。水泥乡道,虽然只能走过一辆汽车,可是这里也看不到有别的汽车走动。到了大门口,姜水清意识到这里应该是当地的一个乡镇所在地,因为他看到了好多牌子并排挂在一个大院子的门口,除了ZF,没有哪个单位会有这么多机构了。
“水清,进来看,我的家咋样?”华伯伯精神矍铄。
姜水清进大门的时候,没有感觉与众不同,似乎和方庄村的大门都差不多,只是新一些。红漆大门,姜水清路过的时候还顺便敲了一下,听到是咚咚锵的声音,他知道这不是木门,而是钢制的大门。同样有个影背墙,同样有一个佛龛,这里可以烧香。可是当他走过影背墙以后,豁然开朗,一个好大的院子,比姜水清在方庄村的家大了足有四五倍。不过,这院子里被分成了几个空间,占地最大的一块算是菜地了,从南面到西面形成一个九十度的拐弯,由于是冬天,上面还建了一个塑料大棚。因为刚到,姜水清不好意思立马钻进大棚去欣赏一番。中间是一条甬道,直通到正屋房门。右手的空地被一些花花草草占满了,有的种在花盆里的,有些直接种在黄土地里,尽管是寒冬,已经没了叶子,但是看起来他们的生命还是淡淡旺盛。
正对着甬道是一连三间窑洞,并且是两层高的。二层的看上去没有窑洞门,是用铁栏杆焊了上去,但是铁栏杆后面一两米依然是几间房屋。
这时候,屋里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农家妇女,姜水清搞不清楚这是保姆还是华伯伯的亲戚,那人匆忙走到厨房去,好像是有意在躲着姜水清这个客人。华伯伯在前面走,也没有介绍,姜水清也就不方便去问。走进窑洞,姜水清就说,“华伯伯,你怎么还要住窑洞?”
“习惯了,既然回到了老家,很想重新感受过去住窑洞的生活。可是这个地方,没法打土窑,只有建了一个像是窑洞的房子。”
姜水清看看,也是,里面都是青砖,并排几个窑洞,相互不连通,他们进来的这一间很明显是客厅,在客厅的尽头有个楼梯,通向二楼去的。华伯伯看到姜水清眼睛一直看着二楼,就说,“走,上去看看!”
通过楼梯,来到二楼,这里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首先建筑是现代的小楼房结构,整个二楼有四个房间,刚才院子里看到的铁栏杆是一个阳台。姜水清看了这些房间,才知道华伯伯平常休息都是在二楼,这里窗明几亮,和姜水清在县城的家别无二致。
参观完整个小院,坐下来喝茶,姜水清就问,“华伯伯,你怎么不住在姜家垴呢?”
“我也考虑过,乡亲们也希望我过去住。可是我回来了,在那里也住了一阵子,后来发现不方便,也就算了,正好有亲戚朋友介绍了个老伴,她家就是这个镇子上的,所以我也就在这里建了这个小院养老。”
姜水清还是没有听懂华伯伯的意思,到底是因为什么不愿意住在姜家垴,他一带而过,好像是有难言之隐。既然华伯伯不说,姜水清也不便多问。不过,有一点他听清楚了,刚才碰到的那个中年女人是华伯伯新娶的老伴。姜水清知道,华伯伯和自己爸爸一样,从十四岁就离开这个老家,参加了革命,一直转战南北,最后根据组织需要落户在鼎州。这样他的儿女们也都以鼎州为家,像姜水清一样很少到这个姜家垴来看看父辈的家乡是个 什么样子。当然,这里有个很深的原因,在华伯伯稳定下来,成家立业以后,回到老家的时候,父母兄弟已经不在。这一点姜水清昨天到了姜家垴的时候,见到和爸爸一个老爷爷的堂叔的时候,深有同感。
不过,在姜水清内心深处依然有个疑问,既然这里没有了亲戚,为什么华伯伯还要坚持回到自己老家来养老呢?
一夜无话。第二天,华伯伯感觉身体不适,所以姜水清跟着前来接他过去的村长,再次回到姜家垴。今天回来,和昨天大不一样,昨天是客,今天就是熟人了,看到这里人们下地干活,见到姜水清也就是打个招呼,没有了昨日的热情。姜水清多少还是有一点失落感。
到了村子里,姜水清首先去看了水井,辘轳,井绳还在,可是已经很少用了。村长介绍说,“这也就是个摆设了,本来想把井口填起来,可是老辈人反对,也就这样放着!”
“里面没水了吗?”姜水清说着就趴在井口去看,发现下面亮晶晶的,一定是水平面反射的光亮。
“水倒是有,只是现在人都懒了,谁还愿意费力摇辘轳打水呀,再说在家里的老人也摇不动了!”
“那你们怎么吃水?”
“村里有个水窖,也是从地下泵水出来,家家户户弄个胶皮管子通到自己家里,方便多了。”村长说着,呵呵地笑,有着几分得意。
“村长,我们家在村子里还有房子吗?”姜水清问了一个村长根本想不到的问题。所以他愣了一下,才说,“你们家过去也有房子,可是自从你爸爸他们弟兄几个离开村子以后,你爷爷奶奶,整日里就像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开始是在附近村子里土坡上山沟里找,可是没有一点音信。后来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是在山西见到他们了,你爷爷奶奶就一起一边讨饭一边去了山西,出去了几年,也就没有任何回音了。五六十岁的人了,那年月,人荒马乱,从这里到山西要走好几百里路呢,光是黄河都不知道该咋过去。所以我们都认为他们肯定不在人世了。还是解放后,你父亲回来探亲,才知道你伯伯们已经不在了人世。至于你爷爷奶奶至今也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后来你爸爸回来,在祖坟里起了三个衣冠冢,算是你家的老坟。可是,”
说到这里,村长停下来,姜水清看着村长,想问啥还没来得及,村长又继续说,“前一段听说你爸爸犯了大错误了,就有人想把你们家的祖坟给平了,说是占着私人的地,给一个贪污犯,不值!”
“谁说了我爸是贪污犯了?”姜水清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帽子戴在爸爸的头上,“我爸爸那是接受调查,如今情况已经明了,政府正式下了文件,我父亲他没有任何问题,并且我爸爸是在工作岗位上生病离世的,已经被正式确认为烈士!”
“啊?这样子呀!这些我们还不知道。你要知道,但是跟你爸爸那一批人一起出去的可是不少人,如今能够活着的也就你爸爸和你华伯伯,其他人估计也都和你亲伯伯们一样,战死在异乡。不过,我本人还是很为你爸爸而自豪,不管他有没有问题,对于姜家垴来说,他是我们这里出来的最大的官了!”
关于姜家的历史,小时候很少听爸爸讲过,姜水清知道的更少,要不是他这一次回来,基本上没人提起过,至于什么原因,姜水清不得而知。如今爸爸已经离世,那么最有可能知道的人也只有华伯伯了,姜水清就有心再见到华伯伯的时候,打听一下,特别是关于自己爷爷奶奶的下落,姜水清作为后代子孙,听了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昨天见面还很热情的堂叔堂婶,今天再次见到姜水清的时候,就开口要求姜水清给老家人办点实事儿。说心里话,为了报答这里对父辈的养育之恩,投资一点做一点什么好事儿,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今天这样的态度让姜水清感觉不舒服。他没有立马答应,结果是姜水清的中午饭只有在村长家里对付了一顿。
下午匆忙结束这次老家之行,回到华伯伯家里,见了面,华伯伯就笑着问,“今天感觉如何?”
“只能说我可以理解华伯伯您为啥不住在姜家垴了!”姜水清苦笑一下。
“这也正常,人穷志短嘛。可是我也想了不少办法,帮助村里发家致富,就是村子里没了能人,多少有点本事的都离开这里到外面闯世界去了,就是再好的想法恐怕也实现不了。不止是这样,我不知道你们方庄村那里怎么样,这里要不了二十年,姜家垴的土地都会没人种了。”
这一点姜水清深有同感,方庄村的后队也是这样,岭上村也是这样,不少山地都撂荒了,种一年地还不如到城里干一个月挣的钱多,如今年轻人接受信息很快,怎么不会算这本经济账呢?姜水清只有点点头,表示同意。
在离开华伯伯之前,姜水清就问,“华伯伯,你说我爸爸的坟地还应该回来吗?”
“这个吗,水清,我不好说什么,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自己做主!”华伯伯这样说,和他过去说法不一样。可见他还是有很多体会没有说出来。
本来姜水清想打听一下自己伯伯和爷爷奶奶的事情,见到这种情况,姜水清也就没有多问。
老家,虽说不上思念,但是对于姜水清这一代人来说,多少还是有一点期待,可是这一次家乡之行,让姜水清彻底把自己的家乡记忆成了方庄村。
回到自己县城他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公募管理处打电话,把他预订的位置进行确认,同时亲自过去交了钱,把墓地建起来,这一切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只是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他才给自己妹妹姜水红打了个电话,“水红,我是你哥!”
“哥,”姜水红不再是过去那样总是称呼他名字的时候,如今只要开口说话,总是要叫一句哥的,“我听出来了,咱妈什么时候到哇!”
“你准备过来吗?”
“对,我们三口人都要过去。钱钱一直闹着要去看姥姥呢!”
“水红,我说件事儿,这次正好你也回来,我已经安排了一个墓地,趁这次大家都在,爸爸去世已经一周年了,我打算让爸爸入土为安,你觉得怎么样?”
“哥,只要你定了,我去参加就行。需要我出多少钱,告诉我!”本来姜水清还觉得和这个妹妹打电话说说说家里的事儿,心里还挺高兴,可是听到妹子提起钱的事来,一下子心又掉进了冰窟窿里。不要说现在他姜水清不缺这一点钱,就是缺,这个时候这样问,给人的感觉姜水清打电话就是让他姜水红出钱似的。
因为这个电话,让姜水清郁闷了一整天,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不知不觉中似乎亲情都被钱铜臭化了?
假如爸爸的骨灰盒下葬,那么还有一个人是必须要在场的,那就是姜水清的同父异母妹妹杏儿,她也是姜家的血脉。可是,姜水清没有信心打电话给景晴小妈,他不知道景晴听说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想了一天一夜,最后姜水清还是拨打了她的电话。这一次打通了,居然是自己妹妹杏儿接的,“你找谁?”杏儿依然奶声奶气的,似乎她的牙齿还没有长出来,声音中能够感受到漏风吐字不清。
“我是你哥!”
“水清哥?”杏儿重复说。
“是哥,不是水清哥!”姜水清想澄清,说水清哥觉得那么生分。
“我知道,你是我哥,我们是一个爸爸!”杏儿大概也知道姜水清解释的意思,赶紧分辩。
“杏儿,今天怎么没上学?”姜水清关心地问。
“哥,你过糊涂了,今天可是周六哇,我们这里开始双休日了!”
姜水清想起来,确实听说有些地方双休日,不过,他还没有双休日。他也不赞成双休日。
“你妈在吗?”说出这句话来,姜水清觉得实在别扭,可是他也不想说咱吗,那样太违背他的初心,还好,杏儿没在意,直接叫起来,“妈,我哥的电话!”
景晴接了电话,“是水清呀?”一句话,让姜水清觉得今天小妈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
“小妈,我有件事儿跟您商量!”
“说吧!”
“我打算趁我爸爸的周年,让爸爸的骨灰盒安葬。你觉得合适吗?”
“回老家吗?”
“不,在我们县里的公墓!”
景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水清,咱们家关系有点复杂,你是儿子,你说了只要大家都同意,我没有意见。”姜水清理解景晴说的关系复杂的意思。
“那么,到时候你能回来参加 这个葬礼吗?”姜水清提出邀请。
“这个吗,估计有点难。”景晴直接给回绝了。“不过,我知道杏儿必须回去,这也是她的父亲的葬礼。这样吧,给我一天的时间,我给你个回话!”
景晴没有否认杏儿回来,看来她还是有一定难处,具体是什么姜水清当然不知道,不过,既然说了一天时间,那么姜水清就打算等过了一天再说。他已经想好了,实在不行,他亲自飞过去接自己这个小妹子回来参加葬礼。
十二月二十日,晚上七点钟,姜水清在鼎州国际机场出口处,等着妈妈和孩子们一行人回来。到了七点半,最先看到的是廖朤,她走在最前面,帮她推车的是大女儿云翼,如今已经出落得像个大姑娘,虽然还不到十岁,可是看上去跟妈妈差不多个头了。在后面,是田茗,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儿,这就是姜水清的小女儿云端。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自己的这个女儿,可是这和上次见到她在襁褓里完全不是一个人了。这时候已经是极漂亮活泼的小女孩,打扮得有点儿像个洋娃娃!再后面,他搜寻到了Liz叔叔,也是推了一辆大车,边走边和一个老外在说话。
廖朤看到了姜水清,举手打了个招呼,接着就是妈妈田茗,大声呼叫,可是人太多,她的呼叫被嘈杂声淹没了。而帮助推车的大女儿似乎不认识姜水清一样,两眼向前,好像所有人都不在她的眼睛里。还好,马上就到了,田茗手里的小女儿,松开姥姥的手,首先跑了出来,她不认识姜水清,可是姜水清还是蹲下来,拦住他,“云端,认识我不?”
云端不认识,只是嘴里说,“qui êtes-vous?”
姜水清一脸懵逼,自己的女儿讲的是外国话,这时候廖朤走上来,说,“你女儿问你,你是谁?”说完,她上来跟姜水清来了个拥抱。姜水清觉得很陌生,只是做做样子,他理解,这是法国礼节。
不过,他还是抱起了自己的小女儿云端,然后跟云翼打招呼,“云翼,你不会也说法语吧?”
“姜水清,你还配做我的爸爸吗?”云翼瞪着眼睛,凶巴巴的。
廖朤很恼火,上来就要抽这个女儿,马上被走在后面的两个男人拦住了。其中一个说了一些外国话,姜水清不懂,可是看那样子,听那个语气,这是在批评廖朤,姜水清想不通,他有什么权力批评我老婆呢?正要上去讲理,被妈妈田茗拦住,“水清,走,回家,回家再说!”
一行人去停车场,廖朤走在后面,似乎和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还拥抱了一下,然后才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