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妙真默了一个呼吸左右,方才又说:“人若如大道一般,视蝼蚁、草芥之与人混同,一块石头和一粒微尘、泰山混同。至天下之大,至细微之小,不以其大、小而有分别,不因其轻、重而有出入……那么,这样的人就是无私、无己的,既然无私、无己,便已无所求、无所欲。可也正因此,他们才能虚以待之,才能容纳的下天地万物。那不知几千里的鲲,展翅若垂天之云的鹏,在蜗牛的角上居住的国,朝生暮死的浮游和活了百年、千年,还要活万年的椿……庄子是把自己的元神散到了每一处,均匀的没有任何分别,长的不应去羡慕,短的也不会去惋惜,尊重任何一个生命的自然旅程,平等的,分享自己的关注——每一个,都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分不清自己是谁——他是庄子,他也是蝴蝶、是鲲鹏、是蜗牛角上国中的生灵……”
安心说:“人的元神,只有在专注的时候,才会集中。也只有集中了,才会显示出自我——因为聚,再能有形。如果完全散开,那么自我就会消散,剩下的就只能是无我……我理解不了这样生命的意义……”
安妙真说:“天地、万物同在——这或许就是意义。放弃了自我,散开了元神,可是却获得了无数的生命的体验——”
“哦……”
安心扭动一下身体,让自己的姿势变得更舒服一些。明耀的天光令人心头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慵懒。
他不禁想着自己化身为巨大的鲸鱼,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吞噬鱼群,随着海中的潜流而动——
因为身体庞大,所以便很少主动。他跟随着洋流,被洋流推动,却又恰巧可以遇到密密麻麻、成群结队的鱼群。这个时候,他就张开嘴,让自己处于洋流下游的地方等待着。一同等待围猎的海豚、剑鱼也纷纷默契的合作,彼此驱逐鱼群,使之相互靠拢,变得更加密集。一场狩猎就开始了。
他又是被围猎的鱼群,四处冲突……恍惚成了一个逃出生天的个体,又变成了被鲸鱼吸入身体的小鱼。
他看到鲸鱼口中巨大的牙齿,密密麻麻,就像是海底的礁石。也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那里,是他同伴的尸体。
……
他仿佛也变成了天空的飞鸟……
……
源自“幻想”的欢愉也渐渐在慵懒下平息,安心又转了一下头,说:“白天的时候,就这么看着天空,只需要一会儿就能让人的精神放松下来。尤其是这种晴朗的时候……如果就这样在草地上躺下来,看着天空,渐渐也会不想,会彻底的放松下来,一次发呆,时间一恍惚就过去了。”
安妙真一笑,说:“嗯……或许啊,庄子活着的时候,也就是这般。在田野里躺下来,看着天空,然后渐渐就忘去了自己的形骸,也忘记了精神……于是便听到了耳畔草丛中蚂蚁的说话声,听到了蜗牛的角上,小小国家中的争执。”
白日里。
尤其是午后的一段时间,被称之为“晌”,这一段时间是人的精神、意志最为慵懒、放松,也是人的记忆最好的时间段。
直面着太阳的一面,由太阳这个巨大的天体辐射出的光芒像是一把巨大的扫帚,将宇宙中其它地方辐射过来的各种脉冲辐射都清扫的“干净”——这就是一天里最干净、最少干扰的时段。
而天空又是广阔、无垠的瓦蓝,看不见星辰,见不到色差,一眼望不到尽头,人的心自然会为之洗涤。
说“洗涤”是一种文艺的说法,确切的结论实际上就是元神在概念上的“集中”,却因为天空本身是分散的,所以元神也随着这个概念散开。这是一种现实里绝不可能出现的现象——集中于一个概念,却形成了散开的客观事实。聚、散是元神的性质,而“概念”却让这两种性质,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安妙真说:“这个……其实和范正伟考据法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你仔细想一想,是这样吧?”
安心“嗯”了一声,便活动了一下慵懒的,似乎有些迟钝的大脑,将“坐忘心斋”和“范正伟考据法”比较了一下。
“区别”是很明显的:范正伟考据法并不是“虚以待物者”,而是一种元神对意识的分化、投影的特殊应用。
“类似”的地方,也分明是难以区分的:客观上都达到了一种“齐”的效果,坐忘心斋齐于物,而范正伟考据法,则齐于人——甚至于需要的时候,也可以齐于物。可论及到了实质的元神,坐忘者的元神,是散成了气的,混在了万物之间,不知我是谁,无己无欲,和天地同其心,和万物同其欲。范正伟考据法,使用者的元神是高度的聚精会神的——时刻都在进行分析、对比,保证自我独立,思维独立,却又要体会每一个个体、体会一个群体……且,是针对的历史的遗留信息。
此二者,却正是“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乃是众妙之门。常有欲以观其缴、常无欲以观其妙,无外如此。
安心说:“有心无心——有心了,就要费心,若无心,自然就不费心。人去玩儿的时候,因为没有牵挂、责任,所以就会心情愉悦,非常快乐。可一个人如果是去做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肩负着责任,那么做这件事的时候就会很累……所以也就是这样了。所以呢——”安心换个姿势,变成了平躺。
一双明亮的眼睛,映出妈妈的脸和半阙天空,天空在眼睛里显得暗了几分。修长、翘曲的睫毛眨了眨。
安心宣布:“我要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
“呵呵……比干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可是他认为自己是皇叔,身份不凡,地位崇高,便不将纣王放在眼里。多次不顾大局,当着所有大臣的面顶撞纣王,于是纣王实在是忍不了了,就说:‘寡人听说你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寡人却是不信,你挖出来看看’……于是,比干就挖出了自己的心,还真是一颗七巧玲珑心……”
安妙真讲起“比干挖心”却分明是揶揄自己家宝贝儿,说的其实是“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得死”。
意是直指安心“没心没肺”的理想。
安心很不安分的扭了几下腰,故意歪楼,问:“比干明明是商朝的大臣,可他为什么非要破坏商朝的局面呢?”
《封神榜》这一部小说中,所谓的中直之臣商容、比干、闻仲,真正表里如一的忠的也只是闻仲这一个憨憨。商容、比干二人一个是“低级黑”,开局就上演了最拙劣的、漏洞百出的阴谋的“女娲宫上香”,商容是为了拉开封神序幕,连最基本的脸都不要了的,就是硬弓硬马的硬开;“比干”是一个“高级黑”,他说的是实话,谏言也是真的——可是他每一次都会选择一个最错误的时间、最错误的地点进行谏言。这种“正确”的错配,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纣王要杀人,借口都不好找。
安妙真低眼瞅他一眼,笑说:“因为商朝的局面,商容不硬扯着谁也不知道,香火都荒废了几十年的女娲宫,纣王就不会过去,纣王不去,怎么触怒女娲呢?不做出这种失德的行为,那又怎么名正言顺的坏了商汤江山呢?最主要的是,不这么安排,后面的周朝又要怎么来呢?”
安心撇嘴,说:“就是作者机械降神呗。你说作者怎么想的?如果他真的要写商容、比干是好人,那这些脏事儿给费仲、尤浑干不好吗?比如费仲跑出来建议给女娲宫上香,商容不就摘出去了?”
安妙真说:“为什么要摘出去呢?因为这本就是作者要表达的意思呢——道貌岸然之辈把持朝政,冠冕堂皇——你想一想它是怎么成书的?又是什么时候成书的?是不是就一下子通透了……”
好吧……就作者整理、编写封神榜的明朝隆庆、万历年间的那种政治生态。暗喻皇帝昏庸,朝廷里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清谈误国的老夫子,奸佞之臣,这也是必然的。
“神魔”只是一种表象:
实质还是那个时代。
它能够流传至今,便是因为它里面包含了大量的时代的印记——它不是浅薄的“表现了作者对于仁君贤主的拥护和赞颂以及对于无道昏君的不满和反抗”,它是一部“现形记”,如同放大镜一样,运用一种舞台戏剧化、脸谱化的方式和行为,将“衮衮诸公”扒光了的现实魔幻主义。
无论是即将沉没的商汤还是要凤鸣岐山的周——抛开了所谓的“天命”这一层被强加的外衣,都显示出了最丑陋的人性。
胜利者是丑陋的。
失败者是丑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