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渲染了灰、褐和白的滩涂,冰凉、泥泞,安心赤着脚猜出一排小巧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都踩下去及踝的深度。浑浊的灰色的浆水从泥中渗出,不多时就填了半个脚印,被天光一照,显得银粼粼的……这是这颜色,却显得如此死寂——周围好像是有风的,又好像没有:那脚印中的浆水分明如镜子一般,一动不动,不起丝毫的涟漪,空气中偏偏可以听见轰隆隆的风声、潮声……
银灰色的线从远处的海面上呼啸而来,顷刻就又一条线变成了一堵墙,足扬起数百米高,卷起的浪花俯视着他。
那摄人的、天地的伟岸、广阔,伴着“轰隆隆”的声音击散了人心中的理智,只剩下一种渺小的茫然……
浪——
人在这样的浪潮下又能做什么呢?
……
天空是灰蓝的——就像是印象派的油画大师随意调和了颜料,涂抹出来的天空的印象,于一种压抑和沉闷中凝滞。
“我是画中的人?这样的天空,真令人绝望……”安心的思维在一瞬间灵动了一下,旋即就又凝滞住了——那压抑的天空,似乎想要将一切的东西都变得和它一样,粘稠的凝滞,凝滞的令人寸步难行,像是泥淖中泥足深陷,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都无法用力,明明感觉已经消耗了所有的力气,却依旧没有任何作为的人——尘世如罗网,罗网中的人用尽了力气、拼了性命,却依然沉沦。安心又灵动了一下,想:“这样子……好像是长个子?”隐约似乎是有这样的说法的……
只是一恍,他便又不记得了。
“这潮……”
他又想这潮水。
有一个白色的家用的冰箱和一个沙发、一扇红漆涂抹的门板顺着涨起的潮水涌过来,停留在岸上,陷入了淤泥。
海的深处,那高高的大潮所在的上方,一个张开双臂的巨大人形缓慢的升到天空,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在头顶被固定出一个倒的钝角三角形,那钝角就连着头顶,夸张的嘴角直延伸到了耳根。他的上身披着羽毛,下半身则是蟒蛇的身体,被吊的长长的,是一种灰蓝色……和天空一样压抑。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安心。安心也仰着脸,看着这个人,这张脸,内心中抑制不住的生出一种恐怖。
……
“呵……哈哈哈哈……”
明明无声……
明明安心却又听到了无声中的笑声。
明明……
潮水凝滞。
……
明明这个世界,也凝滞了。
……
“我,是你啊!你在害怕什么?”梦靥一般的声音,在心底泛起。他想要张嘴叫,却根本发不出声音,终于“啊”的一声叫出声来,安心便一下子醒过来。他正抱着妈妈的蟒蛇身体,便一下激灵了下。
刚……不过就是一场梦。他叫出声的时候,梦也就醒了。安心大口的喘气,心头的那种恐怖却退散了,任由安心回忆,却也想不出那种恐怖的感觉。
梦——
也只是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安妙真也被他这个激灵弄醒了,便问了句:“怎么了?是刚才做了什么噩梦?”安心张口欲言,可却一下子将梦境忘记了。安妙真莞尔一笑,下巴枕着胳膊,胳膊又枕着蟒蛇身体,一嗑一嗑的点着头,说:“醒了就不要睡了——再睡肯定乏的不舒服。真是的,自己做什么梦都忘记了……”
安心说:“就是一个……一个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很害怕的梦……”他倒是还知道那是个令人害怕的梦。
安妙真笑,说:“想它做什么?”
蟒蛇身体甩了甩,带着安心在地上滚了几圈,人也变得精神了,安心就松开了妈妈。少了安心这个“移动热源”,安妙真的蟒蛇身体就一阵舒服,又指使安心去弄一些绿茶来喝:“去弄些绿茶来……喝着凉快一些。抱着我卷拱了一下午,这个热的……蛇身本来就怕热的嘛……”
安心:“……”
……
安心只是稍微精神了一些,便跑去弄了绿茶,和安妙真一人一杯。冰凉的绿茶一入口便过咽入腹,浑身都随着那股子冰爽精神了。
喝了半杯绿茶,安心就又回屋拿了一个画板和画笔下来,在地上铺开。安妙真有些好奇,问:“这是要摆什么龙门阵?”
“画画……”
安心也不说画什么,只说是画画。起笔便先作了一条抛物线,将纸横亘做两部分,一部分在抛物线的开口外面的屁股方向,一部分在抛物线的开口之内。而后,又将抛物线的开口之外渲染了一层灰黑色,拖曳出了一条一条白色的线条……安妙真“嗯”着,就坐在一旁看,虽看不懂,却不妨碍意觉得懂。
这是一张“玄关”图,那一条抛物线就是玄关的边界,“玄关”之外,便是抛物线的开口之内。
“玄关”之外,以白色调为主,“玄关”之内,以黑灰色调为主。
依次由抛物线的最低点至于两侧:
一个被摊开的,依照六识的功能区分开的大脑被解构在抛物线上,就像是给抛物线戴了一个皮帽子。
人的脏腑、肌理、手眼耳鼻等器官也赘生在上面,像是大地上的野草、树木,彼此契合在适合自己的环境、位置上,构成了一个整体的生态。在黑色的深处,越来越深的地方,则抽象出了“概念”——安心无师自通的构建了信念、志气、意气、信仰等概念体,用白色的线条圈以显示。
另一侧的玄关之外,则是山川、河流、树木、花鸟鱼虫和天空、星辰、孕育雷电的自然之景象。
……
这一章图安心画的很快,显然是心有成竹的。
“信念、志气、意气、信仰……”
安妙真的目光在画纸上游弋。
这一幅画以一种“具体”和“抽象”相互融合的方式,展示了“玄关”的全景——既阐述了“认识”的过程和意义,又揭示了“认识”的内核和本质——每一处的安排,都体现着一种艺术审美上的匠心独运。
安妙真的手指轻轻在纸上滑动,摸出了一指头的黑。看完了画,便随意在安心额头上一点,点出了个黑点,说:“这画画的很好,等着找人装裱了,咱们挂在家里……等你爸爸回来了给他看,肯定是个大大的惊喜。”
安心被夸得满心都是弥开的欢喜,说:“要放大——挂在东面的墙上。就好像每个早晨的日出一样……”
“嗯。”
“妈妈你说这画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不如就叫玄关图?”
“就叫玄关图?”
……
商量好了“玄关图”这个没什么特色的名字,安妙真就让安心在画上签了名字,然后就下了一个装裱的订单,将画塞进邮箱邮寄出去。完事了,就和安心说:“装裱的快一些,应该三两天就好了……如果是比较忙,大概要等一周。不过咱们家可是熟人,应该是会优先一些的……”
安心“嗯”了一声,满心想着自己的画挂在墙上那种得意,直到了太阳将是落山的时候才平息了。
晚上的时候吃过了晚饭,安妙真便拣了《西游记》中银角大王和孙悟空斗法,弄来山压孙悟空这一段起了个头,讲起了这个“法术”……
她说:“这个法术,看起来神奇、不可思议。实际上却一点儿也不神奇,在古时候人们是经常遇到的——譬如说是鬼压人,有人背着一个鬼,自己却知道,有的人肩膀上会担着一块大石头……都会被压的喘不过气来。实际上,这个和银角大王的手段是一样的,就是银角大王的更大一些……”
安心扯了一下嘴角,说:“那是呀,须弥山、峨眉山和泰山,这是多大的分量呢,可不是大了一星半点。”
这也就是孙悟空了,换个人或者神仙,非直接被压死不可。
……
这实际上就是“概念”的力量。
……
这须弥山、峨眉山和泰山的“重”,并非是其本身的重——山在那里,是搬不走的。若是常人没有那概念和认识,那它也不过只是普通的一种映射,还上升不到概念的层次。普通的映射,并非没有分量,而是没有那种举足轻重的分量。须弥山、峨眉山和泰山,真正重的是什么?
须弥山之于佛家、峨眉山之于佛、道,泰山之于儒、道、皇权以及生死轮回之意义……这些概念却是沉重的。
万万生民之念皆于此系,彼此叠加,成为了一种个体难以逾越、抗衡的概念。
众口铄金。
人心可畏。
安妙真摩挲着下巴,说:“那,宝贝儿,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银角大王,他要用山来压你,你要怎么办?”
安心说:“山怎么会动呢?泰山就要在泰山的位置,峨眉山就要在峨眉山那里——既然山那么沉,那他算是哪根葱?他凭什么移山来压我?”
“哈……”
这个答案……安妙真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