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迤着乏软的身子下床、开门下楼,安心本能的叫了一声“妈妈”,无精打采地顺着楼梯拾阶而下。只觉脚下的楼梯像是铺了一层棉花,踩上去软绵绵的,都要将身子软倒了……颇有一种“恍恍惚,步履生云,翩翩然,乘风欲飞”之感!大约醉酒之人,跌跌撞撞,踉跄之间,便是这样一种感觉,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以之为美:醉了,便如神仙一般了。
只是安心觉来,这种如踩着棉花、乘云驾雾一般的感觉是真的很糟糕——晕乎乎的,丝毫察觉不出里面的“享受”。
……
安妙真正翻着《天龙八部》,听得了动静,便将目光从书上移开,看向安心。安妙真说:“睡醒了……这一觉可睡得够久的——这太阳都落山了。怎么样,睡饱了没有?”安心撇撇嘴,似透着一些无力,又有些小情绪,无精打采地说:“头有些沉……就跟个石碾子一样,死沉死沉的。”
“嗯,谁让你睡那么久的?”安妙真笑,“起来活动活动,出屋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一会儿就精神了。”
“哦。”
安心很听话的去院中溜达,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被风一吹,心头就逐渐灵动起来,人也精神活泛了。
轻盈地一个助跑、加速,左脚一蹬地,右脚脚面、脚趾都向上勾起,使得脚背和小腿迎面骨形成一个锐角,前脚掌平平的踩在院墙上,脚趾再用力一抓,身形便借力扶摇而上,复左脚再一蹬墙,同时探出了右臂。
当身形升到了极限,便形成了片刻的停顿。安心只是用右手抓住墙沿引体向上,而后左手在墙上一撑。再顺势拧身,便将屁股搁在了墙上,稳稳当当地侧坐在了墙上。
轻如鸿毛。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安心大声吟诵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可那种寥寥数词勾勒出的荒凉、孤寂的粗糙质地,宛如是大漠中的刀客一般,充满了说不出的逼格的意象,却又分明是最能打动少年人的心的。安心很喜欢这个“枯藤”“老树”“昏鸦”,伴着漫天欲收的红霞,仿佛自己就是一个在这里安静的等待着对手到来,进行决斗的绝世刀客:
他走过万里黄沙来到这里,经历了无数的磨难,险些死在沙尘暴中。他和他的刀同生共死,终于到了这里。
他来此,只是为了赴一个约定了二十年的决斗——这是一个刀客毕生的追求,刀无第二,人无第一。
他的刀饮过无数恶徒的血,沙漠中霸占了水源的恶霸、纵横无影的马匪、贪得无厌的小国之主……它早已经成了他的肢体的一部分,早拥有了灵性。此刻,在夕阳下,它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种血脉相连的兴奋——宛如大洋深处的潜流,在不动声色下暗流汹涌。它不由地开始兴奋的颤抖。
嗡!
……
安心扶着墙站起来,面冲着南方,似乎他的对面有一个人:“你来了?”然后,又转身,面冲着北方:“我来了。”
再冲南:“你不该来。”再冲北:“可我还是来了。”再冲南:“你知道你会死?”再冲北:“人终有一死!”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为了一个虚无的天下第一刀,值吗?”安心饰演的“冲南者”对“冲北者”灵魂拷问。“冲北者”的回答,却也直击灵魂:“为了一个虚无的天下第一刀,自然不值得。但是——”冲北者顿了一下,说:“但为了你,却很值得——人固有一死,这便是重于泰山。”
“哦?”
“人生一知己难求。一个人活着,若是无人欣赏,亦无人可以欣赏,一个人孑然独行,没有朋友,没有一个神交、神往的人,没有精神的寄托。那么你说——这样一个人,他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死人一样是孤独的,真正的孤独。”
“是!”
“所以我将情寄托于道义——这个天下有太多的是非,但我相信道义始终是存在的。所以我的刀,就有了另一份重量,那是一种精神的力量:我无需负罪,没有任何的心不安宁,不需要佛法、道经、儒典。它就是我最大的力量的来源——让我挥刀时义无反顾,挥刀后心头畅快。可今日,我实难找到一个拔刀的理由。”
话到此处,“冲南者”和“冲北者”的角色就产生了置换,这一次轮到“冲北者”问了:“可你还是来了!”
冲南者说:“是,我还是来了。”
冲北者问:“你为什么要来?”
……
“人生一知己难求。”
“那么,现在,你有拔刀的理由了吗?”
“有了。”
“什么?”
“知己——此次拔刀,和道义无关,和第一无关。你我二人皆是天下一等一的刀客,胜负亦只是五五……空间、时间、角度、技巧、环境、光影、声音——知己的刀,无所谓生死,无所谓道义,只是一种印证。生或死,只是我们攀登高峰的一个历程。你我二人,无论谁生谁死,都必更上一层楼。”
……
“哈哈哈,正是!正是!”冲北者大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要我来说,却需改一改!”
“怎么改?”冲南者问。
“海内存知己,生死若比邻。即便相隔生死,你我二人,亦是知己!”
“拔刀吧!”
“好。”
安心一人分饰两角,玩儿的不亦乐乎。一番充满了逼格的战前对话后,二人的“比武”就开始了。
冲南者大喊一声“天外飞仙”,嘴里一阵“咻咻咻”的配音,一只手在身前胡乱比划。然后一转身,变成了冲北者,喊“看我鬼门十三刀,哇呀呀……”“啊,你竟然将鬼门十三刀推演出了第十四刀?我感受到了刀中的魔意……它似乎有一种要将一切都毁灭的残暴……”
冲北者阴森森地说:“鬼门十三刀原本只有十三刀,我孤心造诣,才在缘由的基础上创造了这第十四刀——鬼蜮人间。”
“好刀。”
……
安心不断的转身,在“冲南者”和“冲北者”之间反复横跳,一水儿的中二台词像是不要钱一样往外撒。
少年人的天马行空使得这些话都不需要过脑子,就一股脑突突出来了。放在这一正一邪两个人身上,竟毫无违和感。
估计“旧时代”另一位武学泰斗古龙活过来听了都要直呼内行——这逼装的实在是圆润,气氛烘托的也极度到位。
“冲南者”和“冲北者”全力以赴,表现在安心身上,就是一会儿冲着南一会儿冲着背的瞎比划。
至于脑补的“剧情”却是分外精彩——
二人在激烈的对决中浑然忘我,晋入到了一种舍我唯刀的境界,化身为刀,精神也完全融入到了刀中。
冲南者的刀中道义这一最强的力量也被激发出来,他的刀开始变得理直气壮,堂堂正正,每一刀都仿佛是天理一般,仿佛一切的邪恶和不公,都会在刀下粉碎。冲北者的第十四刀被压制住了,激烈的挣扎,在挣扎中蜕变……一个足以毁天灭地,杀尽一切的刀意被酝酿出来,终于挣脱——
第十五刀!
煌煌天意又如何?我自一刀决!斩杀天意的一刀终于酝酿出来,就像是一条魔龙挣脱束缚,自由的翱翔苍穹之上,周围的一切草木都为之枯寂,动物、植物也在这种毁灭的力量下枯萎、死亡。
“啊……”
终于,冲北者的理智被唤醒了一些,他将刀一转,切掉了自己拿刀的手。那种毁灭一切的意志消散一空,魔龙不甘的咆哮,而后烟消云散。
……
冲南者停下了自己的刀,说:“是我输了。”战胜冲北者的刀的不是他,而是冲北者自己。
表演完了二人的剧情,安心就把手一背,将脸扬起来斜向上四十五度。故作沧桑的感慨:“一个人,打败了别人,这不算什么。只有一个人可以战胜自己,那才是真正的强大。他输了,因为他做不到战胜自己,他虽然丢了一只手,可他却赢了——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名副实归,令人心服口服的。”
……
夕阳落去。
空气凉丝丝的沁人心脾,完成了一个人的表演的安心只觉着浑身都是爽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在自由、畅快的呼吸。
……
“哟吼——”
安心自墙上跳下来,落在草地上,“噗”的一声响。而后便跑回家里,一进门就见安妙真看他,正等着他呢。
安妙真笑嘻嘻地说:“哎呀,我家宝贝儿表演的真好……刚我都不看小说了,光顾着看你了……”
安心被说的脸红,嗔了一句“妈妈”。安妙真忙说:“好,不说了,不说了。”心想着孩子就是大了——玩儿个过家家,让人看见了都觉着不好意思,有些丢人呢。不过刚刚那一场“决斗”却属实是要比手里的书要精彩许多——尤其是在她可以意觉到安心脑补的,无法表现出来的设定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