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先往他处说道几句,正是那金顶朱门内,有一路队伍正行于辇道,向着兴庆宫西北角而去。唯看高坐白马鞍鞯上的贵人,似有五十上下,两鬓斑白不掩其精神矍铄,炯炯双目似正在评赏着远近园中人物。几息间看过龙池瑶台之瑰丽,香亭玉山之壮美,遂对着牵马领路的宦官沉音道:“本相平素来此间叨扰甚多,可每每观这南内宫中精彩,旖旎风光常新,虽想来各房各殿的阿娥阿监们照拂不易,也是为今上趣致所在,便是一分一毫,也怠慢不得啊……”
此人一身紫色常服在身,五章纹饰绣于其表,玉带金符束于其腰,一派沉稳内敛,言行举止间无不示其身份之尊。所以就算这位见惯王公贵胄,朝中大员的公公亦不敢怠慢分毫,忙牵住白马,回身叉手行礼,并努力用满脸褶皱堆出亲和笑脸,恭维道:“尊相所言甚是!老奴当以身作责,叫手下也都事事小心注意,若有风吹草动,当尽速通知右相抉择,定无损圣上龙体半分……”
“公公这笑容委实让人难以入眼,请莫污了尊相明目才是……”接话之人却非马上男子,而是同样徒步随行近侧的一名年约三十,穿着深青袍服的女官。此女虽未施粉黛,常人看来也颇有几分不俗了,可更令老阿监惊奇的是,对方头顶折上巾乃是武官服制,再加上这名贵人随同的身份,遂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妙青,不可胡言,莫要惊吓了各位……若再敢出言不逊,回家定要好生罚你……”看似责骂,其实言语间多是维护之意,老阿监哪能不明白二者的亲疏,便随口念到几声“不打紧”,才随口向马上这位询问起女郎身份来。
“……家中一名姬女而已,顽皮的很,有些手段可也难服管束,让公公见笑了……近来朝中有些许个宵小闹腾,让本相烦心,故而将她放在近处,赐了个护卫的闲职而已。她少来宫中,礼数不周,日后请还公公多多包涵……只是圣人身边之事,自有‘渤海郡公’打理,你可不要不知进退,擅自给大家惹出嫌隙来……”
对着“慈眉善目”告诫的尊相,老阿监连声“不敢”,向二人一再施礼。缀在三人之后的几名小太监更是只能随着自家上司,点头哈腰起来。正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且不说这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能作为贵人护卫随同,更非池中凡物,今后免不了往来,与其打好关系,也便于后面走动……
伴着这一出无伤大雅,一行人走马观花间来到了兴庆殿外,未及多看那殿苑之华,恰见又一名紫衣袍衫者从中门步出。那人似已远远见着客来,直领着仆从,漫步上前,尖声浅笑道:“哟,赶巧大家正念到十郎何在,这不就让老身赶上了……今日大家兴浓,待办完公事,十郎莫急着回府,且留下弹唱几曲再说。呵呵呵……”说着便拿拂尘轻挥一记,算施礼邀请入内。
此时左右无一人敢出来责其轻慢本朝宰相,连李妙青也只是多记了眼来者样貌,便跟着自家主人老实还礼,未狂妄出言,全因此人非同凡响,正是方才提及的渤海郡公,宫闱之中第一权宦——高力士。以高公公此等身份,加之圣上专信恩宠有加,自可如常对待眼前这位朝臣皆畏的尊相。
一番寒暄后,安排打发了众人,二人径直前往正殿方向,未行许久,遂到殿门之外。倒也无需侍女通传,高力士自轻推朱门,将客人领进殿内,理了一下垂肩黄发,凤目含笑,恭声向一名安立上端的黄袍男子乞禀。
无论殿中饰物装潢如何尊荣大气,此时此地,所有天地威严隆盛之势好似都融于那黄袍人一派雍容中,再兼之仪表雄伟俊丽,除去一世天子外,难做他想。正值他伏案笔走龙蛇,正醉心书写些什么,头也不抬地道了句:“哥奴来了?快过来看看朕新写的一曲《春光好》如何。稍晚些让龟年从梨园叫几名弟子来操演一番,尔可要好好品评才是。”
小字“哥奴”一出,这下紫服阁老的身份也无需猜测,正为朝臣之首,右相李林甫是也。近几年来圣人已少过问朝中细小,皆将之赋予右相处置,每日多流连于文娱作乐中,使得李相能权掌朝野上下。但真应对起面前二位来,李哥奴仍是谨慎言语,躬身回道:“林甫下鄙之人,不通词曲雅意,若蒙圣上不弃,该当作陪……只是今日大小公文,也该先处置一番后,再赏风月不迟……”接着便从怀中摸出书折呈上,将今日政务一一禀明。
“……嗯……果然甚合朕心,就依哥奴所奏行事便可。这些琐碎交予尔与希烈等忠心老臣,朕自是放心……只是近来不少风言风语传出,人言可畏啊……年逾花甲,有些恩怨勿要太过决绝,万一伤了人和,恐违背人世公理、自然道法……不过若已为之,当以雷霆之势施为才是,莫留下话柄来,可就得不偿失了……”
右相办事素来狠厉阴狡,却也真手段高明,尤以对上小心侍奉,更胜一般。听得主上如此提点,他心中似已有些明悟,倒不需多问,回道“明白”二字即可。
高力士却是最为懂事,另接下话来,宽松气氛道:“大家虽过六十,奴才观之,仍似壮年男儿气色无二。如今又创盛世之局,正当宏图大展才是。呵呵呵……如大家曲中词义道:‘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切勿空叹光阴催人啊……”
圣人一听,朗声笑道:“力士说的极是!‘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朕天命所归,自承天地气运,岂可以世理常衡之。”说话间,还不住按抚了一把配于腰间的古剑,静思一阵后,又道:“……既如此,现将词曲送至梨园,叫安排歌舞操练,以备朕临!”接着牵过李林甫,三人同出了兴庆殿,伴着随从护卫,前呼后拥、君臣祥和下,移驾南薰殿……
再说那晋阳城西处,现下是乱作一团,哪敢比西京中琼宫玉宇的安稳气象。始作俑者林大郎正打马驾车突出西门,也顾不得太多,只大致朝先前计定的西北方向,直想着逃往郊外偏僻地,再做打算。
一路车轮滚滚,慌不择径,对于习武之人还尚能坚持,只苦了同行车中的妇孺。岑参犹见那怀中稚童哭闹不断,忙向外开口叫停,这才让林欠因声回头看了看情况。谁知除了本就该有的第二辆马车外,竟还有一辆不远不近地尾随在队末,在已出城几刻后,仍明目张胆地追迹而至,想来多是不善。
正愁该如何动手还以颜色,只待再近了些距离后,以林欠的目力看去,倒也识清那驾车者是何人。于是扯住缰绳,勒停车马后,对车内交待上几句,翻身下车迎向后方来客,故意高声说道:“郑安师兄何故远送至此,如此深情厚意还是送于姑娘,兄弟可无福消受啊……”
郑安一听其言,老脸一红,就算心中尴尬不已,也只得先硬着头皮驱车上前。车中那位火爆脾气的荃姐可见不得自家人憋屈,探头骂出半句:“你这不念旧情的败家弟子,还有脸指责起安哥儿的不是来了……”紧接着却被车内的主子一把拦下,不让她再多言。
李骁轺等人对此只知茫然,暂且在一旁观望戒备。岑参亦下车上前,虽大概猜测到对方所作为何,但仍有礼有节地知会道:“想来是郑家娘子车驾吧?岑某人现要务在身,之前已如实相告……方才城门处,三位应已看到,此行凶险,岑某真无力他顾,更恐连累三位,想来还是另选他路去投为好……”
沉默一阵,车内郑末雪的声音才传出,细细言道:“岑公所说,小女子当然明了,只是确实已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此后若有任何变故,我三人一力承担,只需让小女子同行,自不会连累公之要事的……”
其实郑家三位若要跟随,大路朝天,岑参也无阻碍的道理,故而沉吟半晌后,哀叹一声,吐出话来:“既如此,岑某也不再拦阻……只是若生死关头,岑某和林护卫当先救所托要人……三位见谅……”
话已至此,岑、林二人抱拳告辞,重回队伍中。经一番解释后,三辆马车前后并作一队,算是面上守望照应,实又互不干涉,西行一昼夜,赶出两百余里,终达先前定下聚头之所,正是西去远别者,“乃至雁门关”……
唐初之时屡有突厥内犯,因雁门关此地“东西山岩峭拔,中有路,盘旋崎岖”,常做驻军要所,置关绝顶,守边戍卒众多。后北方渐平,战事不繁,又占西陉处要道,逐渐发展为一方重镇。
关口执勤的守军军头,坐于城门角阴凉处,正嗍着一碗酢浆酱肉汤饼,弄得阵阵陈年酸香弥散于门关周遭,让过路的旅人无论饱食或空腹者,皆满口生津,却不敢多生闲言碎语,只求早些过关。
这时林、岑二人从旁闪出,穿过行旅队伍后,来到军头旁出声招呼。军头前日便见过二人,知晓对方身份,忙放下碗来,往嘴上一抹,起身唱个喏道:“……掌书记来了两日了,数次前来问询真是幸苦。小的今天当值,也暂未见掌书记友人过关……其实若将此事直接报于本关太守,相信可广发人力,更快打听到消息……”
“有劳军头提点,如此小事不敢劳烦太守……只是这几日请军头多上点心,再留意一下我那走散的好友才是,岑某人感激不尽……”现下晋阳一事想必已传出临近各州县,岑参又哪敢大张旗鼓地托人寻找。
二人这边客气之时,林大郎也未闲着,正立于一旁小丘上,仔细查看来往行人样貌打扮,似想要从中找出些什么端倪……正专注间,耳畔居然传来一阵男子说话声,竟是有人在他毫无察觉前便密声传音与他。惊吓于对方功力的同时,也听到那相熟嗓音说道:“小子,老夫无碍。此处人多,难免走漏消息,你二人先前往落脚处,我自会暗中跟上……”正是来源于多时不见的裴勖之气息。
既已等到传信,林欠亦不含糊,立马动身折返。在岑参耳旁低语几声后,二人忙向军头告辞,装作无事般镇定返回,直往雁门关外前腰集里一处暂作躲藏的小庄园内步去。
此处院中有三间旧房舍,几路人在此候了两天,虽不说亲密,也逐渐往来搭上几句话语,只是都不敢曝露身份罢了。唯赵月奴性子活泼,时不时向着郑末雪那方问到几句家长里短,尤其是对郑家娘子掩面不示于人前尤为好奇,却也知分寸,不做深究,两方人倒还相安无事。
岑参二人刚一归来,众人便将探求的目光递上,只是并未得到岑公答复。这时林欠却未关中门,只细看着门外动静,直待一道人影几个错落间便来到院中,他才让出身来,将客人请入室内。
一见裴勖出现,赵月奴等人皆放下担忧,上前关心起来。只是他宗师目力何等尖锐,一下便扫到陌生的郑家三位,忙警惕起来,让岑参交待个明白后,才将这几日悬吊的心宽下些……
见他本就破烂不堪的袍衫上,更添不少污旧破损,想来当时在愈来愈多的兵力在晋阳城中多般围追堵截之下,凭他此等本事,也脱身不易,需大耗功力才可。只是现下这宗师本人倒不想休息,只是先安抚诸人后,便拉过岑、林二人到角落处,悄声道:“裴某先行谢过二位义士了……此番若非二位机敏,纵使我与泓兄如何施展,恐都难以保全赵家众人……今已出这雁门关,入岚州后,再赶上几日路程,逃至关内道,加之裴某这两日有意迷踪惑敌之计,想来应可拖延一阵,终将他们送至岑公好友之处……”
见对方投来感谢的目光,林欠心中倒是有些心里怪异,未作回应。只岑参抱拳敬道:“裴兄切勿如此……裴、王二位敢为天地公义出手,岑某却只能助以小事,实在汗颜……若真要感谢,请日后有缘路过安喜县时,代岑某谢过我那郭乂兄弟才是,若非他曾递信于我,告知有此番关系,又飞哥传书,帮忙联系他族兄,想来岑某亦不知怎生出力才好……”
“该当如此,裴某此行之后,必当亲往拜会郭兄,以表感激……只是目下当尽快出发,恐迟则生变,一日未将赵氏一脉送到安全之地,某家一日难以安心……”裴勖拼杀在前,赶路在后,连岑参让他休息片刻也顾及不上,催着众人再收拾起行装来,备好粮水,登程趱行……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