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楚客燕骑行,浮云余晖驻我心,晋阳故道年岁久,不阻纵马太原情。
话说这当朝圣祖龙飞定国之地,今日亦为大唐北都要所。其下辖十数县人户,北接草原广域,南邻京、都二畿,正为南北通达重要关口。
一行人多日来跨越高陵长丘,已数次目睹绵延沟壑之壮观,再听着见多识广的岑参这边顺道说起此地风土地理一二来,倒也暂忘路上辛苦。眼见洞过水道已近,众人更是加快行程,终于一日后来到榆次县城暂歇,看着离那晋阳北都也仅有一步之遥。
“……据闻十数年前‘神剑宗’传承大比,公孙家娘子与当世‘剑圣’一场论剑,传为多年难遇的剑术巅峰对决,为人津津乐道。可惜当年岑某人尚为功名奋笔,未有亲临观看,实是平生遗憾之一……若非事急,今次当可往“榆州剑阁”一趟……哪怕看看昔时裴将军旧地,也算不枉来此一遭了。”
正值午后,林欠大嚼油饼,就着岑参讲述的江湖旧事,心中也回想起早年听说的一些轶闻。只是想到神剑宗传说,以及其每代门人与师门的恩怨情仇,他也没过多言语,只暗中估量了一下‘剑圣’手段是否有所夸大。毕竟先前亲见多位剑术宗师的本事,他自是不信在师父、师伯面前,真有人敢妄称入圣境界……
胡思乱想之际,忽然遥见一队军士自道上疾驰而来,他心头一紧,急随同样慌忙的郑家三人,勒马转向道旁,遮掩住面容,闪躲避让。
过了片刻,却发现对方径直通过此处,似只为巡察而过,非为找几人麻烦而来。正疑惑间,后又有三、两人驾马奔至,直到此街的榜文栏前,方下马落地。其中一名驿使打扮的差人,从随身布袋中取出一张黄麻厚纸,背面沾上些浆子漆胶,用力贴在栏上,便又一刻不停地赶往别处……
此时街上众人方才靠拢过去,将平日识得几个字的人儿推至榜牌前,靠此将上面所张示的内容广而告之。只听一名中年儒生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咸宁太守赵奉璋,往因心术不正,误信谗言,构陷尊相,以下犯上。为官者不表守节奉公之仪,不遵法礼典训之制,妖言惑乱朝廷……证据确凿,实为罪极。现已经御史台收捕,重杖决杀,以正朝纲……着作郎韦子春,有识人不明之过,念非首恶,获贬端溪尉。另有赵犯亲友朋党在逃,敕令各道府州县严查,若有缉拿不力,包藏掩瞒者,以同罪论处……
岑参看到此处,已按捺不住满腔愤慨,怒哼一声。也不管周遭众人的指指点点,自转身离去,求个眼不见为净,倒还念头通达些。林欠等虽不解其为何因朝廷一纸公文无名火起,但也不触霉头,默默跟上其脚步,往西赶路……
只是越近晋阳城,越是能打听到一些传言出来,因此关于赵奉璋一案,几人心中也多少猜测了个大概,只是不曾说开罢了……直至这几日入了晋阳东关城门,先是花了好一番功夫,将郑末雪主仆安顿于一处偏僻馆驿休息后,林欠凭暗号印记寻路,引岑参径直来到城西南角的纯阳坊,觅得净武卫部密所。
终里外严加查证完毕,二人这才顺利入了门,拜见了此处的府卫长官,江湖人称“鹿门山水第一剑”的王泓。一番结识寒暄,说出来意,待品过茶水,两人遂从他口中,更为全面详细地得知了个中因果……
“……掌书记少恼些。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当知上下,尽忠本位便是人臣之礼。赵太守上书罗织罪名,构陷右相,大是不敬。此事连圣人尊意亦是严令追缴朋党,不可轻慢……泓久闻公与摩诘、夏卿等兄长相熟,虽今日才识公面,亦当你是故交,故而才好言提醒兄长,莫惹祸上身,白白断送了前途……”
莫不是看这上官对自己客气如此,听闻其说到个中厉害,还搬出自己好友人情来,岑参当场也不会给出好脸色。只是世道如此,他人微言轻也属实事,对这官场油子的一番“名利场道理”自也不予评说……
见对面沉吟不语,王泓赶忙出言,转移话头道:“听闻公旧时亦曾短暂学艺于鹿门庄,与我可算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情谊……今日幸而来此,宏当替兄长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待鄙人问过林护卫话后,交接完卫中手续,再与兄把酒言欢。来人,带掌书记客房用茶……还有把兄长的墨宝书画和我收藏的书卷也拿出来,让岑公好好评赏一番才是……”
送走了岑参,王泓转面收起和煦笑脸,瞬间换了个人样,肃然道:“你小子就是幽州卫部下属?今次真是胆大包天,闯出如此祸事来!那段怀昶是吃了几斤春酒,昏了头才敢独断专行,试探那雄武城?”
林少先前还念着面前这身着青绿宽袖袍服,面容平和的文气书生,虽生的高大,却过于庸中,远不像能担当净武卫一方卫部大将之责……现见对方赫然,未想到如今这气势,仅凭简单几句问话,已让他措手不及。
明知是考验自己是否可信,林大郎亦犹豫该如何禀报,更为稳妥……只是见对方比之先前的段东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不是能够轻易打发的……思来想去,还是如实将李晟上任,雄武城变故以及偶遇岑参等一干相关事项和盘托出,以换取对方信任。
“……如此说来,此事既为王老将军安排,又有上将军授意,确非尔等无知专行……可就此给安家一个由头,断送一地家底,实为可惜。现今幽州全境之内如风雨不透,草木皆兵,再想短时重建卫所根基,可算痴人说梦……”
此局林少全是听命行事,至于净武卫公事安排,他并未多上心。想着那日与师父别得匆忙,下一步该当如何行事,也未有仔细交代……难不成真重归净武卫麾下,继续当牛做马,重启幽州一部?一念自此,也不禁有些埋怨起心中素来敬仰的师尊,只将一把师门旧古玩意儿扔给自己,便没了下文……
“……如今有三件事最为紧要。其一需为雄武城一事善后……此事我当修书上将军出面做主,只是你小子的行迹万不能曝露,留人把柄。其二当要寻得李将军踪迹……这点卫府会尽可能广发人手打探,接应仗义出手的‘云雨双侠’……只望老天眷顾其未落入雄武军之手。至于这第三件事……”
林少正专注聆听,下一刻未等到后话,先闻风声,抬首就看王泓已近逼至面前,运出一指,直点胸口俞府穴。林大郎一时不明就里,只知凭着敏锐反应先行躲避,瞬间将本门轻功用到极处,生生让过一招后,顺势接一手长拳反攻。
王泓见此神色一亮,左掌上推,拦住对方拳脚,右手又是一指祭出,力道虽更胜方才几分,却再次被这后生拦住。两番来回都无功而返,这位王将军不仅无半分怒气,还面上隐见喜色,似比试心念大起,逐渐放开手来,大力出招。
这以指代剑,走的全是他看家《山水剑法》的路数。林欠虽识得这人名声,可未曾交手鹿门一派,不熟悉这一门手段。只单看演练出来的招法,已知是上乘功夫,因此忙也以剑指应对,先用郑家招法与之周旋一二。
数个回合攻防下来,林少已感知到这人虽手上力沉,但极有分寸,未动杀心,多是考验试探自己功力为主,因此也越加定下心来,不敢用压箱底的本事。至此心中对这一府之长官的武学造诣也有了底子,面对对方稳高于自己的状况,故而只又勉力撑住几个来回,便欣然接受被王泓一掌震退五、六步的结果。
“这什么‘鹿门第一剑’倒也有些真本事,就展露的这手剑法内功,约摸和那鸳鸯寨的凶婆娘能斗个精彩……”林欠心中正对着对手估量个八、九分时,王泓也看着面前这似未满双十的丁卫,暗自计划好一阵后,借着之前的话题说道:“你小子也应觉察到了,此番动手只是试试你的资质……主要看你有否听得起这第三件事的胆气来……今日你且先同岑公回去,莫要将方才所说透露旁人,等本将军安排妥当后,再来府上听命……”
这第三件事虽暂未得透露,林欠心中已升起不祥,深感又是一件麻烦买卖找上门来,跟着王泓去往客房这一路,也盘算着个中利弊深浅……
待二人重新见到岑参时,见他正认真观赏一幅挂于房中正北墙上的图画。林欠也跟着张望了几眼,见上有青山绿水一派,林间屋宇错落数处,舟楫往来,尤见两三白鹭高似飞于积雨阴润后,时隐时现于水汽云烟、蒸腾缭绕中……
“……掌书记似对此《积雨辋川图》钟意。哈哈哈……此乃摩诘兄为《积雨辋川庄作》一诗所感绘,上还有夏卿兄提字,也难怪入得了掌书记眼界。不如趁此机会,公也赋诗一首相和好友,岂不美哉?”
岑参闻言,谦逊辞道:“将军过誉了,王公诗情画意皆脱尘高雅,清平逸致,远非我这俗世凡人能和之……鄙人只是偶然观画有感,一羡摩诘看淡浮生,归隐山林之志,二羡他觅得此等人间桃源,纵情潇洒而已……”说到这处,其声音逐渐隐去,似又重归画境中。身后两人也知情识趣,不做打扰,直待好一会儿,才见他又接着问道:“……关于林护卫之事,将军可有为难之处?不知安排妥当否?”
“公且宽心,既是我净武卫下属,本将当尽职护其周全。现已暂将其纳入我部麾下……助我部查询李将军消息。他二人相熟,也正适于接应……”
“甚好,如此我也可放心了结这一番因果。还有赵太守的家人……罢了,罢了。多言无益……就这林护卫虽与我相识不久,却也是共患过难的交情,参某这里妄自称一声‘师兄’,请师弟善用之……”接着转身拍了拍林少肩膀,对着二人又道:“既无他事,明日我当继续西行,出塞赴任,也不知何时再见了……”
王泓细听岑参一番离别感怀,似又想到了什么,眉眼突然通透起来,忙开解道:“兄长说的哪里话,怎如此见外……方才就已经说过,先让泓招待周全,才让兄放心上任。今夜我二人定要不醉不归一番才行!来人,吩咐下去,打扫雅室,再到‘晋兴居’请上几名上好的厨子和歌舞伎人,先让我为师兄接风洗尘……”
接着王泓就将林欠遣回驿馆,着他明日再来点卯。既来之则安之,林大郎先行告退,只是未奉命原路返回,而是独自去往晋阳城中别处。他虽是未游历过北都风光,但凭着一张嘴,一双足,也未废太大气力,终于个把时辰后,寻到晋阳街市中一间偏僻的打铁铺。
只看这不大的店面,里外只摆放了各种务农做工的铁具,小到剪子细针,大到犁、车部件等,可说是燕雀虽小而五脏俱备。只是这里外的兵器架上,却只单有各种剑器陈列,不见一刀一枪其他款式的兵器,若非林少略知底细,也会对这店家心生奇怪。
店主这时正敞衣躺于长椅上歇息,眼见来的是个身无华贵,平平无奇的男子,也就不热情起身招呼,只有气无力地道了句:“前后一口不还价,台上摆的一律一件一贯,地上放的五十贯起……若要挑一口好剑,先去备个百十两来才够……至于定造趁手兵器嘛,还要看洒家心情如何……”
林欠只心里冷笑一声,先不与他评说,自细看向架上的各柄长剑。他虽不是铸器的大家,可多少有些眼力劲儿,看得出这些三尺白锋就算不是神兵利器,也可称快锐非常。顺手又取下一柄,拔出鞘来,一指轻弹,伴着传来的龙吟清鸣,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哈哈,店家你这手艺虽高,却也当不起这价钱吧……”
“一看你小子就知道是乡里来的……我晋阳地界中人人学剑,老少咸通其道,正是得靠那名传天下的榆州剑阁,乃为学剑之人都心向往之之圣地。他家用剑,哪柄不是经老爷之手打造,寻常人岂可接触一二?你小子信不信,若拿着我这宝剑闯荡江湖,武林同道都会高看你一眼……”可能是看出林少练家子的身份,初涉世道,店主悠然起身,又满嘴跑马,吹起牛来。
“这武林同道……可有算魔剑宗一脉的朋友?若让这一宗知道阁下为剑阁专属铸剑师,想必明日就取你的项上人头……”只是林大郎后面一句冷言回应,如晴天霹雳,瞬间让店主悚然呆滞原地。
待又一声弹指鸣金之音传来后,这中年汉子满脸警戒,盯着林欠忐忑问道:“不知客人所言到底何意,莫要拿小人开玩笑……小人要做生意了,且请客人别处找乐吧……”正说到这里,林少抬手出声打断,轻语起来:“玄水九流,上下清白通天过,彼岸无渡,生死两道何行舟……怎的?老主顾上门,不敢接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