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事之人拍马而去后,剑老也不欲自家庄主久候,便催着林欠和传令的哨卫上路。这途中,当着同行中还有雄武城的人,林少也不好多话,面对剑老询问,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
“……你小子且宽心,卢家人岂是让人随意欺负的……此事我自会上报庄主,全由他老人家定夺就是。”剑老听完答话后,顺着说出的这番话明面上像是对着林欠,实则讲与身旁这第三人听的。想必这名哨卫回去后,定会将己方言行如实回禀,正好传个态度给雄武城的一干主事。
这还不曾见到城门的影子,便险些惹出事端来……林欠倒是没想到对方还能说自己算个“卢家人”,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忙先应承了下来,连声答谢称是。
有知路识途的哨卫带领,二人只行了两刻有余,便回到了林外。李晟忙上前查看林欠安好与否,剑老再回了卢方的问话,队伍稍作整顿后,这才重新出发。
再次骑上黑旋风,马儿兴许也是有感主人平安,心中欢快,连带脱险的林欠也心头放松了下来。在哨卫的引领下,此趟再过八障林,毫无之前半分凶险。
待成功从八层哨卡通行,又走过了崇山峻岭,翻过了层峦叠嶂,消去约近两个时辰的光阴后,得见远方几座灰楼黑城连绵错落,如一头伺机而动、蓄势待发的猛虎伏于嵯峨间,俯视着从八障林上至崖关险道的一兵一卒。正道是:边戍卫关凭天险,高筑临渊依重梁。深林八障盘龙道,绝巘千崖踞虎墙。
如此雄关险路,当真可称作密不透风、易守难攻。李晟看着四丈有余的城墙上十步一哨、甲士林立,一眼瞧出守卫皆是精干老练、久经沙场的雄兵……这般情况让其难掩心中忧色,想来还是小瞧了雄武军一筹。
林少未曾到过沙场军伍的驻地中,此刻首次见识军容之肃竟有如此威势,心中不住地凛然起来,更不用说卢家一众随行的,皆小心四顾,茫然不知所措。在场中还能冷静面对此情此景,毫无惧色驾马前驱之人,就只有隐云山庄那一对主仆而已。见卢方二人下马整装一二后,领头上前,直向着城门外早已列队等候的一队人马稳步走去。
仪官摇旌展旗,马军执缰握槊,一阵击鼓助威,那阵中排众而出者,正是一位老熟人,安禄山次子——安庆绪是也。见他此时白衣武袍着于身上,腰间挂刀,一改平日的文人气质,多了几分豪勇之气。就见其轻车熟路地径直上前去,似熟知对方身份般,对着卢方主动插手行礼起来,微笑问候道:“见过隐云山庄卢庄主。晚辈平卢军都知兵马使安庆绪,奉家严柳城郡公之命,前来迎接贵客前往城中客馆好生歇息,以养精蓄锐,为观礼之日备好安排。”
卢庄主不经意间扫了眼周遭情状,他一个江湖闲散,无权无势,就算是代表卢氏前来,哪需对方如此厚礼相迎,想来多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这才看向面前的后生,近些年也听闻过些这位安家二公子的传闻,自当小心应付才是……
见对方客气问候自也不以为意,不欲多说,只是抬手回应一下后,言道:“劳都知兵马使久候了,在下何德何能、何以克当……这一路上不太平,我等旅途劳神。容卢某人告求,请二公子快些领路,让我等前去拜见过开国公后,好早些安顿手下这些不懂规矩的人,免得扰了雄武城驻地规矩。”
安庆绪闻言,双眼一闪,知其话里有味儿,正在细品间,另一林欠认识的熟脸从后微笑走出,抱拳抬手道:“愚蒙阿史那承庆,见过卢庄主……庄主且见谅,我等遵开国公之命,特在此迎候。除却表明开国公之盛情礼数外,还有一事需向庄主请罪……”说着,这位安家客卿双手轻拍两下,叫了声:“将人押将上来!”
话音刚落,军列中又步出几人来,正是安禄山手下孙孝哲、安守忠等几员大将。众将正中推出一人,双手受缚,负荆在背跪于众人面前者,却是几个时辰前才分别与林欠和剑老斗过几手的张忠志。除却面貌能对的上外,此时这位射生官上身精赤,满布荆棘刺出的伤口血迹外,还有不少清淤,从伤痕可断,显然是少不来受了一顿好打。幸而他身板还算硬朗,若换做常人,怕早已没力气直起身来,但见其此时全无先前威风神色,只低眉垂首,面色惨白,口中不住地喃道:“小人知错了,卢家爷爷大人有大量,绕过末将这次……”
随行这边各自面色精彩,众人见此都有几分恻隐之心起。卢纶年少哪见过这些,忙缩向了剑老身后,从小饱读诗书的他更是直在心中暗呼非仁。就连同林欠这事儿主也免不得想了想对方已受此刑罚,气也就消了八九。
阿史那承庆向着好友递了个眼色,安庆绪心领神会,忙解释道:“污了贵客眼睛,饶过、饶过……先前之事家父已查悉个中经过,所幸两方并未出现伤亡。张忠志有犯贵客之过,虽说依大律军法处罚无可参证,但还是以斗殴之罪双倍处罚,故而鞭笞百下,给庄主出气……若庄主还觉得处罚得轻了,可自行废了此人便是,雄武军上下绝不多说半个字!”
此话一开,其他人看着场中情景,倒也不好再言语什么。安庆绪此举将抉择推给了卢方,自己爽快话已经说完,兀自摘了个干净,还顺个人情出去,就是思量对方正道大侠紧着自己名号,不会轻易伤一个已经无力反抗之人的性命。
却只听闻这边隐云庄主轻声一笑后,说道:“既然二公子和开国公皆属意交由在下处置,盛情难却,卢某便却之不恭了……”接着竟开始抬手聚劲,周身内息卷动如云海翻滚,浑厚竟似实质,于指尖处开始凝成一道两尺寒芒,久久不散。
“剑气凝实?”林欠瞧得局势突变,心中不觉惊呼四字。场中虽有不少习武之人,中品之上的高手也不下十余,可真正看破知晓此招神髓之人,却不满一手之数,就连林欠也生平仅是见过一、两人使出,方才晓得……
武道各门功夫,修到高深处,殊途同归。这真气外放击出数尺,固然是内功练到一定火候,方能达至,但久久凝而不散者,更为难得,须精纯百倍内息,才能一探此境界……由此可见隐云庄主内力深厚非凡。
未想通透卢方为何突然显出此等功夫,只见其这番十足威势、可出手向下刺出一式,速度拿捏得极慢,似要将临死的恐惧感散播于场中每人的脑海。林欠死死盯住前方一举一动,暂不解个中原由,但直觉告知他,此举内中定有异处……
果不其然,就在锋芒快将刺中张忠志的天灵要穴时,一袭黄袍飞至,与话音同时到达,“得饶人处且饶人……卢庄主名满天下,又何须与这伤者动气……”
此人气息藏得如此之深,临上前才引动了林少的反应,连近侧的剑老想要拔剑护主,都慢了一下,可见其修为不可小觑。待看清此人面相后,林欠不由得与李晟对视一眼……没曾想今日这熟人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现身雄武城,好不热闹。就见以拂尘阻挡“杀戮”之人,正是微明观的张老道又来做和事佬了。
卢方看此人上得前来,通身的气派不由让人眼神一明,遂语出客气道:“未请教道长何方高人?”手下却未化解了剑芒,一丝不曾轻慢松懈。
微明子稽首一礼,慢慢说道:“不敢,老道姓张,暂主持幽州一方微明小观,乃方外人,本不理世俗事……今次偶然做客此处,适才见庄主动了‘杀机’,故而进劝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望庄主高抬贵手,化了此结……”
卢方并未直接作答,只冷笑一声,向着剑老瞟了一眼,微微点头一下。剑老得了示意,将本护在身后的卢纶推向护卫弟子处,下一刻高声说道:“得罪了!”就见手掌一翻,瞬间开启剑匣上侧的机关来,引出先前林中所用过的那柄锐利短剑后,便以极快的剑招路数刺向张观主手臂处。
隐云山庄武功路数广博,皆源自第一代庄主卢公照邻,生平聚儒、道、医所学,成为江湖中鲜有的通晓三家的宗师。这“博而多变,广而生巧”的说法,更代表其家传武学的精髓所在,可论起庄中最为知名的武学绝艺,首屈一指的自然是绵密凌厉,万化无常的《云霞五剑》。观剑老的剑法起手,就知其得了真传,一招“望舒展苍昙”开合有度,正气盎然,颇具大家风范,让林欠等自愧弗如。
张观主眼见快剑瞬息而至,也运转身法,后退三步,漂亮地撤手回敬一式。拂尘被内劲催动,竟似有金铁般坚硬,一时缠住剑势变化,战了个旗鼓相当。十合不到,二人攻守交错,麈尾若旋风,快剑似流星,相持不下,谁也奈何不了谁,再斗下去,恐要不死不休……剑老未得家主之命,自不会后退,幸而张观主知情识趣,主动借力后跃,跳出战圈后,好似方才动手未曾发生,淡然抱拳说道:“且罢手……这位施主好剑法,老道敬佩。虽不能以所学挡贵庄神功,但还请卢庄主考虑清楚,三思而行才是……”
剑老知方才动武试探,对方未竟全力,功力之高比之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十分忌惮……于是看向卢方,得其点头授意后,方还剑于匣中,后撤回阵中。隐云庄主此时顺着化去了无匹剑气,上前一步,朗声对张观主说道:“……也罢,看在开国公和张道长情面上,望二公子回去告知令尊,严加管教下属才是……”
安庆绪听完抱拳拜谢,阿史那承庆嘴角挂笑,也代自家兄弟谢道:“误会既已消除,快请各位卢家贵客随我等入城休息,接风洗尘后,再去拜见安公不迟。”说着便四下打点安排起来,开始将各人请入城中。
待走过了内外两重厚实的青砖高墙后,一行人这才得以一见雄武城内真面。当中属李晟看得最为仔细,无论是城墙上的暗防明卫,强弓硬弩,亦或是军备马匹情况,都一一记录在心,只待进一步勘察详细。虽说来之前就有预估一二,但驻扎兵将之多,从列阵的校场放眼望去人山人海,绝不下千余;操练声浪此起彼伏,粮草之充沛,武器之精良,远超众人臆想……
“果然这雄武城中军备之足,已越过边防城关应有之限度,怪不得老将军如此心忧……再让其如这般势头发展几年,必成东北大患!”李晟越想越是心惊,不觉间独自在大路上偏了方向,专往那兵士聚集之地探去。却不查身后竟尾随一男子,蹑手蹑脚靠上前来,正准备下一手拍上李晟肩头,接着被对方让过,转身一个擒抱便被轻松拿下。
李晟心中也是奇怪,这人没有杀意上前,且功夫似稀松平常,怎会想到从背后偷袭自己……正准备发难喝问时,却听见臂下所缚之人出口道:“咳咳……良器兄功夫又长了,快快松开,兄弟喘不过气来了。”耳熟之声传来,再定睛细看,来人年约二十些许年纪,圆脸高额,精神饱满,尤其一对虎眼生威,让人不觉生出此人他日定成大器之感慨。
见此地突然再遇好友,李晟赶忙松了关节,扶正对方身子,接连道歉:“未曾想到洵美竟现身于此,还以为何人与我结仇咧,哈哈……前日世伯不是不许你参与安家之事,你怎可独自前来?莫非又皮痒了,不怕回家因过受骂挨打?”
“咳咳……老头子人在檐下……不得不低头,老想着让兄弟几个修文学儒,也不怪他。可七尺之躯,当立功于世,平定天下,怎甘于空老笔墨间,辛苦当个儒生呢!故而此次小弟借取了请帖,独自过来,看看能否为兄出谋划策一番!”
原来此人正是今次帮李晟求取信件,牵线搭桥的马燧、马洵美。此时他将李晟拉到一旁街角,解释了一番壮志豪情后,却十足让李晟犯了难。若说行军打仗,这位马三公子确实一把好手,不仅弓马娴熟,沉勇多智,行军布阵更似青出于蓝,胜过其父……但此次非同两军沙场征战,他个人江湖搏杀功夫有限得很,怕难护自己周全,到时候若有不测,岂非自己所害……
马燧似看出自己这好友的难处,不等他思索如何拒绝,便劝说道:“兄长放心,小弟断不是莽撞之人,更不想连累家父……此次用计不用力,仅打个援手,做个陪衬而已。再说今次观礼中或另有妙处,到时候小弟自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接着领着李晟又向着偏僻处去了去。
身在险地,见四下无人监视,二人立马商定了一番,方前后出了角落,分别散去。这下心中怀事,李晟再无意旁观,径直又走了一会儿,来到客馆前。见到林欠蹲在门角下,左右张望,待看到自己,终于松了口气,便知对方乃是在寻中途不见的自己返回,心中一时抱歉。二人刚一碰头,还想着先招呼一句,这客馆门内陡然一白影闪出,正将撞向起身过来的林少……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