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青平这厢踏上场地,那非同高手境界所能比的化境气势自内而外,直慑四方。刚刚这番回答同样用到内力传音,就远不是之前孙孝哲以功力扩音的小道可衡量的,一字一句并不特别响亮,但寒气压人,让在场者心中均是一凛,背生芒寒。阿史那承庆这方更是首当其冲,几个功力稍低的手下难以抵抗,甚至都忍不住要蜷曲膝盖,做下跪求饶之想,这宗师境界的威势可想而知。
郑末雪见父亲归来,顿时有了依靠,记起刚才的危机,心中后怕,自己幽州郑家二姑娘的清名险些毁于这蛮子之手……越想越气,捡起地上的配剑便向前方掩面匍匐在地的孙孝哲刺去。
这时,传音内力再次于耳边响起,“丫头、还不住手!谁允你出来胡闹的?快到为父这边来。”同一个男子的声音,虽语带责怪之意,可是语调明显比方才温和太多。
“这些个粗汉刚刚对女儿无礼调戏,不刺他几剑难消女儿心头委屈。”说罢,郑末雪又提剑欲刺,却被一道内力隔空击于剑身,荡开了准头。不用说,仍是父亲出手阻止自己,这心中闷气一拥而上,顿时秀眉微蹙、眼中泛起了水雾来,只是往昔的教养和傲气逼着自己硬生生于此刻忍住泪水……
美人含泪,我见犹怜。更何况是平素里对自己这个宝贝女儿疼爱有加的郑家二家长?将郑末雪带到身边来安抚一二后,再次恢复冷峻的面容,打量着对方。毕竟身为郑家二当家,这摊子事儿还需要处置,于是对着阿史那承庆说道:“尔等受何人指使来我郑家生事,若是说不出个正经原由,别怪老夫直接将尔等扭送官府!”
方才的间隙,对方散了功力,阿史那承庆才能长舒一口气,着几名下属将孙孝哲抬回来。听到郑青平问话后,心中知道这用武的完了,该弄文的上场;猛深吸一口气,快速整理了局势思绪,依旧摆出一副不紧不慢,成竹在胸的样子行礼抱拳,回道:“阿史那承庆,见过铁剑堂主……愚蒙近日才忝为安家二公子客卿,故疏于问候。早于东平郡王府就常常听闻郑家‘金刀铁剑’的响亮名号,未曾亲见,甚为遗憾。今特此前来拜会,以示两家亲近之好,不敢有丝毫生事之意……”
郑青平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人,处事交流的本领也不会差。对方表面客气,却明显话中有话,尤其“东平郡王府”几个字一出,别说在幽州,就是在整个大唐,也没有多少人不卖他几许面子的。此乃三镇节度使,东北军-政第一人安禄山的封号……幽州官府哪能管得了这事儿,因此只能自己想办法处理妥当,否则一个不小心就能会为郑家惹下强敌。
见郑青平还在沉思,郑末溪倒是早有些主见,接过话头,上前一步说道:“二叔,方才比武只是较技切磋,故而双方下手未注意轻重也可谅解,只要未闹出重伤人命便好……既如阿史那公子所说,我郑家身为东道主,摆宴备酒,款待远来贵客,岂不更佳?”
郑青平不知双方之前争执所为何事,只听罢大侄子的意见后,觉得未尝不可如此处理,江湖人士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大兄,之前他们为何事而来……你又不是不知!怎可……怎可如此放过这些蛮子!”
二家主正想要顺着应答之际,却听见女儿抽噎着说出此番话语,不禁逼问郑末溪事发的前后因果。一阵对答后,方知爱女心中委屈。沉默片刻,郑青平才再看向对方,眼中含怒,口上则依旧不失大家风度,“贵客今次闹也闹过了,小女也见过了,如若无事,请立刻离去,别误了双方疗伤的功夫!来人,送客!”
“二家主且慢……在下并非不识好歹的小气之人,先前之事就算揭过了……可方才我这孝哲兄弟,却是正大光明的比试中遭暗器偷袭受伤的,这传出去该让江湖同道如何评说?二家主是前辈高人,不会不知道吧?”
能成为安家座上客卿,果然口舌争辩方面倒是非同一般,只是阿史那承庆一再逼迫,佛也要作狮子吼。郑青平习武起家,性格直来直往,且长期位于二当家的位置上,做事较之其兄长不用考虑如此全面,就算到了这一方宗师的地位,也依旧率真性情不改,再次准备激起比方才强逾数筹的冰寒剑气射出,这下定要让这嚼舌小子当场跪伏。
眼看又一轮冲突再起,场外二次传来动静,一名外门弟子跑将入内,高呼道:“大主人回来了,大主人回来了……”就凭“大主人”三字,立刻便让郑青平蓄积的威势停了下来,带着女儿立于一旁,可见其心中对这位兄长的恭敬。
在仆从引路下,片刻后进来两人。领头的为赤面长冉老者,刀眉圆眼,宽袖长袍也遮不住其身形高大、威风凛凛;腰间那柄四尺来长,刀柄白里镶金,刻有鹰雕纹饰的宝刀,应就是北方江湖传唱已久,郑家主人信物“金雕淬羽刀”,来者自是金刀堂主郑风生。紧跟其后的,是一名看似二十来岁的男子,面色微白,眼睛深邃,长眉高鼻皆显出些域外风情,英姿挺拔。身上那一套三章纹饰衣装的精致,比起阿史那承庆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为突出的还是头戴两梁进贤冠,腰配金饰剑,通身的气派不凡。识得之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当朝四品官员才能穿戴的,故而在场其余人都不再高声话语,只有阿史那承庆面带微笑,步下场来,先对着前面郑风生行了一礼,再一个箭步来到后者面前,送上一个拥抱后,欢喜问道:“我的庆绪兄弟,你怎么来了?”
“再不来,怕承庆你走不出郑家大门啊,哈哈……闲话暂搁置一旁,待我替你向郑家诸位赔罪后,再说说你今日之莽撞。”边说边递了个眼神过去。
原是之前郑风生接到家中传来的消息,知晓郑家出事,连忙赶回。于返程途中正好遇到同为此事而来的安庆绪一行,故同道并行而来。
阿史那承庆闻言笑而不语,随着一干人等再回到台上。郑风生则作为郑家大家长首先开口,“二弟,末溪应该都见过,就不多介绍了。末雪,这位正是年轻有为、享誉天下的安家二公子——都知兵马使大人安庆绪是也,还不快快过来见礼?”声音温厚但处处透露威严,让人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郑末雪胸中有气,可也不敢违抗大伯之命,草草行了一礼就罢了。安庆绪满面殷勤,笑着说道:“久闻郑家二妹貌美,今日才得正式一见,‘幽州第一美人’名不虚传。想来也是郑家人杰地灵,方可养出小妹此等佳人……日后有空可当来府上做客,多多亲近……今次之事全赖在下没看好一众兄弟。他等初来我大唐,行事莽撞,若有冒犯,望诸位见谅。请看在本人的薄面上就此了了,稍后本人正式设宴赔礼,还望诸位赏脸光临……”
不愧曾为大唐最年轻的鸿胪寺卿,礼节到位,言语动听,再加上面容俊好亲和,易惹人好感。安庆绪这一番话下来,双方都有了台阶,且以他官家的身份说出,自是今日之事化大为小。在场中除了郑末雪心中不平,其余人倒都不拂他面子,应承了下来。
双方宾主准备移步他处再叙,唯郑末雪称自己比试时耗费心力,身体劳累,故而请辞回房休息去了。至于场中出手的第三人,却没有人于此时化解恩怨之际再不适时宜地提出来。只有郑家二妹在准备走下演武场时,才回头望了一眼散落在酒杯旁不远处的两枚小石子,思量片刻,方转身离开……
说到掷出暗器相救的第三人,正是当时在场下观望的林欠。位于众弟子中暗下出手,本可自信不被场中其他人所察觉,就算是那随后进来的郑青平,因为目光遮蔽,也应没能在人群中发现自己的暗器手法……可自掷出石子,拦下孙孝哲后,林欠并未获任何轻松,反而又一次心头如遭雷击。偶然抓住的那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这次不再只是江水浮过鸭背,缥缈无依般的臆想,而是化作了更为实质的冷锐视线,如无数魔剑般,直刺自己周身上下,让人仿佛看到自己遭百剑穿身,里外血肉底细被全部穿刺出来的恐怖模样。
与如此强绝的剑气相比,之前那般试探想来只能算是儿戏,就连郑青平释放的寒意,在林欠所受的化境气势面前也被化去,这让他心中不由后悔,“早知就不出手多事儿了,这他娘的不知是哪来的煞星,偏偏就盯上小爷我一人……”心里叫苦不迭的同时,本门心法功夫那还有余力隐藏,可就算运转鼓足了全身功力,驱除魔性杀气侵扰,也堪堪能守住灵台清明而已,而最可怕的是对手应是还未见底……
这番气机交感,唯一让林欠彻底确定下来的,是于演武场这两次感受到的森寒,一次比一次强烈,可不是什么赶路劳累或魇魅中邪的状况了,确有一名功力绝高之人位于附近,而且剑指自己的威势丝毫没有想要掩藏踪迹这般,可旁人偏偏无法察觉。若是第一次转身离去,还能逃离搜寻,但方才已被气机锁定,单独离开,必遭毒手,不如跟着众人活动,还有生机。在场还有郑家众人掩护,就算对方再是何等绝世高人,也应没有十足把握在这种情况下偷袭自己。
正在林欠思考脱身后招之际,这如实境的魔剑杀场却无声散去,其猝不及防,心头一松,差点丢脸跪坐地上。撑着汗流浃背的身体,看着后来的事情变化,心中虽对神秘高手为何突然放过自己满是疑惑,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先跟着众弟子,返回管事房给老管汇报了结果……
约三个时辰后,林欠方才“脱困”,嘴上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这个老管,真不该同情他!居然罚小爷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才给了点儿冷饭塞牙!”一边捶打按摩着自己的腰部穴位,一边寻路向着下房方向走去。
月上当空,华光水泄,郑家上下几已安歇,院中也就还能零碎听到些下人做夜工,弟子巡夜守院的杂音。外门下房这边早鼾声四起,四下黑灯瞎火,但借着这月光,对内功有成的武者的目力也无影响,依旧如白昼视物。寻到自己七、八日不曾见到的熟悉房门,林欠心中一宽,正巧院墙之外,一慢两快的打更声隐约传来,“咚”——“咚”、“咚”,正是子时刚到的讯号。
忙活一天不得休息,林小爷再不想其他烦心之事,只望好好睡上一晚,再做打算。这边推开房门,正将入内的一瞬,脑内莫名一下惊醒,困意全无,一身汗毛倒竖。这自是本门心法打造的独有灵觉再次示警,可惜迟来了片息。原来此时林欠身后,一柄出鞘的利剑已搭在了其肩头,虽没看见剑锋,但传来的冰冷锋利的森寒,不输林欠见过的任何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随时可斩下自己的项上人头。
比起兵器,兵器主人更要可怕数倍,能完全瞒过林欠心法气息的感应,欺近背后,来者功力不可想象。而且这股熟悉感,那如同化作一柄凶煞魔剑的气势,正是演武场所遇的那名对头。本以为白天已没了兴致,没想到对方却于林欠精神困顿,心神松懈之时出现,找上门来,此番岂不是九死一生之局?月黑风高,子夜逢魔,只见那魔性剑气似是幻化成了无数鬼魅,不断弥漫壮大开来充斥天地,好似要吞噬掉世间一切生灵……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