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抗战结束的第二天，加西亚带着审核表敲响了理事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加西亚攥着拳走进去，却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人。他见过艾博斯格的理事长瓦莱里奥·史密斯，但这个人明显不是他。
他的眼神太过明显。虽然他现在有勇气去面对生活，但他的情绪依旧浅显易懂，他还在学习怎么能够成为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
陌生的人看他这个样子，猜到了他的身份。
“平民老师加西亚是吧？瓦莱里奥提过你，他说你最近几天可能会来。我是苏哈·兰德，暂代理事长。我可以替瓦莱里奥盖戳，他现在在外面有事，还没回来。”
加西亚没敢把审核表递过去，他对那位理事长大人有所了解，他觉得理事长有一些旁人不能理解的恶趣味。他甚至怀疑这是整蛊。
但他对面的苏哈·兰德拿出联络器向瓦莱里奥发起了通讯。
见到了真正的理事长大人，加西亚才把他的审核表交出去。苏哈·兰德很痛快地给他盖了章，这表明对抗战从今天开始正式运行。
苏哈看着紧紧捏着审核表的加西亚，还是忍不住提醒他。
“这位老师，虽然你有些戒心，但是你还是不够警惕。这是瓦莱里奥他想要让你成功，如果他不想呢？我给瓦莱里奥发起通讯，他接起来就能代表我是暂代理事长了吗？
你不应该把审核表交出来，你应该做的是用你的教师联络器给理事长发正式请求，然后在这里等着。如果你想要快点见到他，你就应该集结所有关系好的平民老师一起堵在这里等着瓦莱里奥过来。”
加西亚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对面看起来好像和理事长很亲近的人在认真地教他怎么对抗理事长。
苏哈冲他摆了摆手。
“我就这么一说，以后你碰到这种事的时候千万不能这么做了。无论你想不想，你现在代表着艾博斯格所有平民老师的形象，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如果有人想要陷害你，那些陷阱你一踩一个准。
我也不是很想管你。但你这真该注意一下了。这次你们的成功不只有你们这些老师和二年级学生的努力，瓦莱里奥也帮了你很多。”
“……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天天想在想什么我也不太懂。可能天才都这样吧。
但二年级有十二个小队的指导老师都是平民，而且都参加了你提出的那个比赛，这可不是巧合。”
苏哈看着加西亚，语气微妙。
“下个月你就不是‘送你回家’的指导老师了。”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要开始学会怎么保护她们。”
苏哈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本来想说“他们不会再保护你了，所以你要小心”。
但是加西亚的话让他有些惊讶。
他在这个月开始前见过加西亚，小瓦莱里奥和他提过这件事，他在学院里碰到过加西亚，他对这个明显缺点儿什么的年轻人有印象。
他确定自己不喜欢加西亚。更确切地来说，他不喜欢看见瓦莱里奥被当成坏人。
瓦莱里奥无所谓，但他作为“新世界”的队长，他时常觉得这是他的失职。然而，站在理事长这个位置上，需要计较的大多数都是利益的得失，而不是立场的好坏。
苏哈对此无能为力。以他的能力，他无法帮到瓦莱里奥，他只能尽可能地承接瓦莱里奥的情绪，所以即使再晚，他都会接瓦莱里奥发起的通讯。
这不是他单方面的付出。他敢说，“新世界”中的所有成员，除了消失的拉斐尔之外，在毕业后都过得很好。这里面当然有瓦莱里奥的帮助，瓦莱里奥总说他不会为他们做什么，但他从来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他做的比谁都多。
“新世界”中除了拉斐尔之外的所有成员，对于瓦莱里奥的理事长身份，除了骄傲以外，最多的就是担忧。
那么任性、不懂变通又倔的要命的孩子，在这个位置不停地和人周旋。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拉斐尔感情复杂。
拉斐尔没消失前很照顾他，但拉斐尔消失得太早，之后的日子又太苦，他没和拉斐尔共患难，他实在不能单纯地感谢他。
更何况，他总觉得拉斐尔的消失像诈骗。
瓦莱里奥在艾博斯格上学的时候还是有钱的贵族，拉斐尔消失之后瓦莱里奥找人找到濒临破产，着实和他们一起过了一段苦日子。
也因为那段同甘共苦的经历，他们现在的感情才那么深厚，联系那么紧密。
好在后来有一位好心人帮助他们，给了瓦莱里奥一笔启动资金——嗯？
苏哈思维飘散。
按照瓦莱里奥告诉他的事情来看，那个好心人不会是……
“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加西亚看他神游许久，捏着审核表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苏哈回神，然后摇了摇头。
他现在对加西亚观感还行。因为加西亚现在有了一个和瓦莱里奥的共同点——他们都很在意他们的学生。有了这点联系，苏哈看加西亚也顺眼了起来。
“没什么事儿了，好好工作吧，别给瓦莱里奥添麻烦，他一天天够累了。
新的一个月到了，你上个月的学生们该有新的指导教师了，别忘了和他们告个别。”
加西亚的脸色苍白了一点，他点了点头，然后安静地离开了。
加西亚并不喜欢分离。他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但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还是会生出不安。
他很适应有家人的生活。他也能适应没有家人的生活，但他还是会有些难过。这一个月对他来说太过短暂又太过漫长。只有……这一个月吗？
加西亚不知道该如何延续这一个月，他觉得自己能够给予的太少，他的爱浅薄且充满了依赖，他不知道他能够为他的家人提供什么，他似乎一直都是受保护的那个。
这让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奢望。
但他准备好了临别礼物。他会控制住表情，他再不是那个讨人厌的加西亚，他现在不是任何人，他只是他自己，是被他的学生们帮助的指导老师加西亚。
这是他最终选择成为的自己。他的人格独立自这个概念，他的新家里处处有痕迹提醒着他不是原来的加西亚，过去的阴影不再能笼罩他。
但他在装修家里时是否想过他们会来呢？
想过的。
他隐秘而卑劣地期待过。
对家人的眷恋有多么深厚，他无法言说。
加西亚怀着沉甸甸的心情走完了所有程序，然后告诉了其他平民老师这个好消息。
最后，他提着袋子，慢吞吞地走向1206活动教室。
原本要入冬的天气在今日回暖，加西亚穿着之前打工时诺尔维雅送他的外套，后背慢慢出了汗。
他把外套脱了下来，里面的衣服发旧脱线，显得有些难堪。他从不喜欢寒冷的天气，发旧的衣物一年比一年不保暖，夏天还能藏得住的困窘总是很轻易地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显现，但这么多年他也熬过去了，他甚至有些忘了他之前是怎么应对的。
加西亚拿着外套，一时间进退两难。
加西亚知道自己有时候会在细小的地方钻牛角尖。他像个孩子一样无理取闹，却只是和自己怄气。自我折磨到最后，也不肯放过自己。
他在这方面学得很慢。长久以来的习惯不能很快就改，他原来习惯了被怜悯，但外人的怜悯能够让他获利，家人之间的怜悯却像是下意识地生疏和远离，现在的加西亚无法接受这一点。
简单的穿脱外套的选择让加西亚顿在原地，直到杜库叫他。
“……加西亚老师。”
杜库是最后一个回1206的，他参与的项目在今天结束，他需要进行测试检验，因此耽误了一点儿时间。
加西亚的踌躇被杜库的声音打断，他心里的纠结尽数消失，只剩下紧张。
他磕磕绊绊地和杜库打了声招呼，然后跟在杜库后面沉默地走上楼梯，走近1206活动教室，然后看着杜库打开了门。
他忽然很想逃避。
如果没有被明确告知结束，那他还可以一厢情愿地认为一切仍在继续。
他还没有强大到能够给自己安全感，他的不安充斥着他的内心，他开始觉得反胃。
他在流汗。
为什么秋日会有烈焰一般的太阳？寒冷的风今天为什么不再吹？
加西亚拿着崭新的外套，眼前发黑。
“……傻站在门口干什么呢？”
蛛姀用花藤直接把他扯了进来。
“送你回家”的传统依然存在，所有队员也都准备好了给指导老师的结课礼物。
只是这次，他们在经过商议之后送的统一且谨慎。
——呆愣住的加西亚收到了七袋金币。
加西亚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打给了“天使之翼”，他本身没什么积蓄，翻修家里又投入一笔钱，虽然打工挣了一些，但据诺尔维雅估计，现在应该已经所剩无几。
所以钱是目前加西亚最缺的东西。他需要社交，需要和贵族打交道，他在日常生活里会有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
诺尔维雅斟酌着金币的多少，最后算出了一个既能让加西亚接受，又不会让他感觉是施舍他的数量。
加西亚茫然地看着这整整齐齐摆在他面前的七袋金币。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这个东西不是他的幻觉后，他打开了他拿来的袋子，然后也掏出来了八袋金币。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礼物。除了家人之外，金钱对于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由于相处时间的碎片化，他很难确认小队中每个人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他也很难从他的预算中买到他觉得配得上他们的东西。
所以他准备了钱——钱是他的真心。
他当然可以说他有多在意他们，他有多期望他们能够成为他的家人，但话语不能代表什么。
金币可以。
他把他最想要的、最缺少的东西，送给他最重视的人们。
诺尔维雅哑然看着加西亚从袋子里拿出来的那一袋袋金币。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
蛛姀提了提加西亚准备的钱袋，感受到那个重量后，蛛姀皱眉问他。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加西亚有些不好意思，他墨绿色的眼睛低垂着。
“我卖掉了很多旧家具。然后，在咖啡馆打工的时候接到了很多委托。我的魔法……能够重现他们记忆里的场景。”
诺尔维雅：一时竟然有些羡慕。
然而那两排钱袋子就那样放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滑稽。
艾琳先笑了起来，然后所有人笑成一团，加西亚也露出了笑容。
“怎么都是一样的礼物嘛！”
艾琳笑够了之后这么说着，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局面。
“加西亚，这些钱你都拿走吧。”
艾尔利特提供了解决方案。他恣意地挥了挥手。
“反正我们也不缺钱。”
诺尔维雅：我没说过——
但诺尔维同样赞成这个解决办法。
在加西亚拒绝时，诺尔维雅看着他，提出了租赁请求。
“把这当成租金怎么样？加西亚老师，我想，我们每个月会去您的家里住几天，您给我们的礼物就算是未来那些年的租金。请您收下租金和我们的礼物，可以么？”
“不……”
“你不想收的是哪个？”
休特理解了诺尔维雅的用意，他淡淡抬眼，驳回了加西亚提出的所有拒绝理由。
最后，加西亚成功被绕晕，接受了十五袋金币。
艾琳和杜库把钱袋摆成了一个圆圈，然后招呼大家站进去。
加西亚没有动。他明白这是要照相，但他不确定他也有这样的资格。
“加西亚老师，就差你啦！快来呀！”
艾琳大声叫他，把中间的位置留给他。
加西亚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他快步走着，最后几乎是在跑。
他从未觉得阳光如此热烈，气氛如此温暖。
他的大雨停了。
他的家人还在。
他以为即将结束的一个月，还在无限延展。
他顶着乱糟糟的发型，开心地笑了起来。
1206活动教室的墙上，又多了一张色彩鲜明的照片。
加西亚默默要了备份，然后把这张照片放大打印了出来，挂在了家里壁炉上面的墙上。
全家福就该放在这样的位置。
——在把雅琳休的照片贴在全家福里之后，加西亚满意地拍了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