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十号倒戈的草莽势力以及梁萧亲自出手,接下来战局变得毫无悬念,神凰城四座城门,其中三座门口守军已得九歌授意,严密封锁,故而形成了封三开一的格局,故意留出一条生路,洪彪性子果决,拿得起放得下,舍去了近些年在神凰城所打造的全数根基,率先丢弃注定已是砧板鱼肉的元家嫡系,带着剩余亲信跑路,金蝉州旧将樊懋早已将全家老小迁至神凰城扎根,撕破脸以后,便再无退路,做了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困兽之斗以后被众人生擒,临死前请求九歌网开一面,不要斩草除根,给他樊家留下一支香火,九歌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樊懋含泪自刎,元家亲卫嫡系悉数战死无一人逃,足以可见,不说品性操守,至少在向下御人这一方面,元家父女至少都做到了问心无愧,否则哪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了一个即将倒塌的元家白白葬送性命?梁萧将宫外叛乱的金吾卫骑兵杀了个通透,真可谓干干净净,剩余苟活的骑兵都被眼前汉子残暴的杀人手法吓破了胆,纷纷伏地颤抖,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梁萧随手拎了一根完好铁枪,掂量两下以后,潇洒返身见到九歌,以及坐在她旁边安稳调理气机的梁尘,九歌神情担忧,欲言又止,梁尘摇头笑了笑,“放心,这点儿伤还要不了你家公子的命,神凰城是你的,怎么权衡各方利益,如何计较得失,你最清楚,别管我,依你的想法做就是了。对了,这位梁叔叔,是我爹以前麾下的得力猛将。”
“见过梁将军。”九歌轻轻施了个万福,战场之上并不在乎虚礼,没有寒暄,当即正色道:“ 劳烦梁叔叔亲率五十骑兵,追剿洪彪一队人马,最好能只留下他一人返回西瓶州,也算神凰城给王万鼎留一个面子,此人武力高深,心性不定,九歌以为当下并不能与他交恶。梁叔叔然后便可领兵去朱雀台外边,只需露个面即可,其余什么都不用做。”
梁萧没有任何废话,提起长枪领命而去,几名侥幸存活下来的宫内宦官玉清宫嫡系也都跟在这名陌生男子身后,梁萧久经沙场,深谙人心,三言两语便拉拢起六十多名想要弃暗投明的金吾卫骑兵,翻身上马,率兵冲杀向神凰城故意留出的北门朱雀台方向。
梁尘默默听着九歌的话,期间吐纳调气,看似一身血污,其实都是箭矢划破衣衫所造就的轻伤,看起来渗人而已,并不严重,但经脉受损不轻,孤身力敌六百重骑,没有半点水分可言,虽然元家缺少一品高手坐镇,但六百骑兵坐骑,被梁尘斩杀二百六十余,又有不计其数的战马撞向梁尘身侧暴毙当场,足以可见那场战事的凶险程度可见一斑,尤其元钰深谙武夫换气之道,紧盯着这一生死大关始终不放,靠着铁血手腕以及大肆封赏,以身为饵诱梁尘深入己方大阵的最厚重处,让骑兵不计代价的展开连绵攻势,射箭掷矛,近距离围杀,到后来不惜以三十骑为一队横向冲锋,以人命硬生生往上填,就只是为了能让梁尘少换一口气,这其中武力较高的一些骑尉,在她的安排下打蛇七寸,伺机从侧面偷袭梁尘,效果立竿见影,由此可见,将双方比作棋手,若是仅以棋盘中的公式对弈,不论人心,哪怕梁尘使出浑身解数,再斩杀两百骑,也要注定殒命于城门外,只不过梁尘眼光何等毒辣,对局势突如其来的变化捕捉,可谓一针见血,就连天机阁老阁主也时常对这关门弟子的布局以及破局手法表露出赞赏,故而就有了当时城门外梁尘以踏雪水龙吟开路,东皇剑气开道,最后在密密麻麻骑军中直取上将首级的轰轰烈烈壮举,相对而言,铁骑士气即使再怎么空前凝聚,也要降入谷底,没了主心骨,兵败如山倒,仓惶逃窜也在情理之中。梁尘即使有臻于圆满的玉皇楼真气以及初入的大金刚体魄傍身,也要休养两旬才能康复,这一场大战,丝毫不逊于草原上一人力敌小拓跋和他手底下两名金身境高手的死战脱困,无论事后复盘多少次,都称得上一失足成千古恨,虽说后面步步成营,也为时已晚,若没有东方闻樱带着白颍川前来救场,注定走不出草原,每次想到这儿,都免不了一阵心惊肉跳。
梁尘静静望着那些大局已定有些神情茫然的江湖草莽,然后看着那个倒地自刎而亡的老人,这位神凰城樊家之主本想摆出一副人死身不倒的英雄架势,死前挣脱开那帮蝼蚁束缚,拔出狄刀没有做最后反抗,反而挺起胸膛半跪在地,睁眼抹了脖子,但很快被一些人乱刀劈倒,遗体被踩在地上狠狠蹂躏,一些个精明的江湖老人边踹边偷摸打量,走来走去,装模做样地发泄怨气,实则顺手牵羊,一个眨眼功夫就将老人腰间价值不菲的玉佩顺走,几个年轻雏儿,跟着有样学样儿,这一来二去,连腰间那颗镶翡翠的扣带都没幸免于难,脚上皮靴不知何时也只剩下了一只,到最后全身就差被扒了个干净,实在令人唏嘘,都说死者为大,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上,大个卵蛋。此时元家,除了蜷缩在车厢角落瑟瑟发抖的两名妙龄侍女,全数死绝,一些个眼尖的江湖人士想要趁乱钻入马车里快活一番,哪怕不提枪上阵,过一把手瘾也好,只不过被恰巧从旁经过的梁萧随手剁掉脑袋,就再也没有人敢步其后尘。
梁尘将踏雪放回小书箱,只剩一柄染血后杀伐气焰毕露无遗的东皇剑横放在膝,朝站在身侧的九歌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是将那些倒戈而来的势力斩草除根,让其再也掀不起风浪,还是尽可能去安抚?”
九歌在自家公子面前,摆出小女人姿态,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这些善后事宜应该全部交由梁将军,奴婢一个本该死在宫门外的棋子,也不好再多过问。”
她浅笑一声,“既然公子来了,这神凰城的万事,理所当然由公子决断。”
梁尘思虑片刻,摇头道:“我只看,不去画蛇添足,不过你还是要给我安排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对了,你都认识梁萧,那这北狄境内,会不会有人认出梁萧就是以前燕云二十八将之一的轸水蚓?“
九歌答道:”不会,这个公子大可放心,奴婢之所以认识梁萧,是岳岩得了王爷嘱咐,在粘杆处商议事宜时专门跟奴婢提及过这名燕云旧将。再者,北境与狄境之间的消息传递,简洁明了,贵在一字千金,都是暗地里拿人命换出来的,密探谍子会将情报层层筛选,既不可能事无巨细,也不会面面俱到,尤其梁萧是在春秋之中就扎根在了北狄,行踪隐秘,不到万不得已,北境也不会动用这枚扎在北狄最要害处的钉子,自然没人有本领能查探出这名二十年前本该早就战死在后梁开封一战的龙骧军旧将。咱们北境可以说是三朝中最为注重谍报渗透以及反渗透的地方,就奴婢这些年的了解,除了针对京城的那座监察院,对于北狄皇帐以及南楚大都,更是不遗余力,怕的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都是岳岩的粘杆处以及叶熙云千方百计游走,二人不惜投入十余年光阴苦心造就,称得上滴水不漏。“
梁尘背靠书箱,双手负于脑后,自嘲道:“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说得无非就是慈不掌权,此事过后,我想梁萧虽然对我以往的印象稍有改观,估摸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九歌黯然道:“都是奴婢连累了公子。”
梁尘笑了笑,“你这丫头,就是想得太多,但你这一次还真是把我给牵连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执意要逞一回英雄,折返回城,梁萧这辈子估计都不会跪着喊我一声小王爷,顶多以旧人相称,你是不知道,这些军伍出身,走过一遭春秋战场的名将,骨子里个个都是桀骜不驯,把军功看得比任何人情都重,梁萧已经算得上一个难得的异类了,早年梁衍身边的左膀右臂,有一人名叫崔东沅,号称眼光超脱于世,别说是当时我没出生,就连我二哥在他眼里,也不及战功卓着的辛右安分毫,这名到死都没有看到崔氏宗庙被龙骧军铁蹄踏碎的王佐之才,临死前还不忘拉着梁衍的手,说龙骧军想要走的长远,以后必须让辛右安执掌帅印。”
九歌屏气凝神,不敢开口询问下文。
梁尘自言自语道:“一个角木蛟,一个是轸水蚓,差的好像是有点多?”
梁尘摇头不再去想,东皇归鞘背在身后,重重吐出一口猩红金黄交杂的浊气,笑道:“城外一战,将惠威僧人赠予的舍利金丹精华尽数吸纳,体内绝穴再开一座,也算是因祸得福。对了,你可知道这柄出炉不久的名剑,嗜血程度世间仅见,若能饮血过千,就可自成飞剑?”
九歌俏皮眨了眨眼,”那公子不妨交给奴婢,这就再去帮公子砍杀个七八百人。“
梁尘伸手捏了捏她的琼鼻,好气又好笑道:“憨妮子,你当这柄以后有望跻身身天下前五行列的名剑是地摊上破铜烂铁不成?得心意相通才行,养剑一事你家公子真真算得上行家了,半分马虎不得,也没有捷径可走。”
梁尘瞥了眼宫外逐渐干涸的血河,叹了口气,然后在心底暗骂自己一句妇人之仁,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的情形下,太过矫情,提起书箱就往宫里走,九歌则要留下收拾残局。她望着这个宽大背影,记起那一日,两人仰望星河,他说要娶自己当侧妃,一刻便抵此生岁月,她此时才明白,像姑姑那样,为了一个男子,择一城至终老,直到满头白发,容颜不再,原来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梁尘好似与她心有灵犀,突然转身,笑容潇洒。九歌刹那失神,她知道公子走了一趟大秦江湖,心里已经有了一名女子,九歌没有,也不想去多问,但或许是出于对那白姓女子刺了公子一剑怀恨在心,实在提不起任何好感,她觉得要更好的女子,才值得公子去爱。当然,这仅仅是九歌心中所想,至于公子会如何选择,她都会支持,如果可以,也会一直陪伴。
梁尘早已不是那个将田地秧苗认作韭菜根的纨绔小王爷,在绮霰斋独自沐浴更衣,挑了一身洁净衣衫换上,神清气爽。神凰城今日的风波总算尘埃落定,各座宫殿的太监宫女也就继续按部就班做自己的分内事情,宫外的风起云涌,对于她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言,说白了也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大人物的荣辱起伏,自然惊扰不到池塘里小鱼小虾,不过掏心窝子说,她们还是更喜欢现任宫主的处事风格,也乐得见到她继任神凰城的主人,原因很简单,有人情味。梁尘坐在百花环绕的院落石凳,查漏书箱内并没有遗失东西,将东皇横放在膝前,细细抚摸,只听名字,确实大气非凡,至于往后能走到哪一步,还是要看自己这个主子。梁尘没有等到情理之中的九歌,反而是梁萧意料之外的独自造访。
梁萧不再刻意藏拙以后,行事变得利索干脆许多,正如梁尘适才所说,像他这等人物,并不需要用下跪表明立场,况且梁尘也不是计较这些虚礼小节的人,伸手虚按,汉子也就平静坐下,缓缓说道:“按照北境粘杆处这些年的布局,城中造反势力要区别对待,根深蒂固的本土一派,全部扫清,斩草除根。近十年内栀子西瓶金蝉三州安插渗入此地的,旧有势力被彻底铲除以后,不会阻止他们安排人手填平,而且新神凰城也会主动示好,甚至会主动搭梯子,让他们吞并樊家元家一众倒台以后空出来的多余底盘,如此一来,我们就有了大的鱼饵,引出来的幕后人物也会越来越多,不过五年以内,双方应该还是以和为贵,这些说到底,差不多也就是一个庙堂制衡术。”
梁尘对于庙算这一范畴自认不算精通,只是在天机阁修习以后将所学套入以后,才算眼界始开,逐字逐句分析过后,觉得还算妥当,点头问道:“朱雀台那边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不杀人时俨然是一副儒雅书生模样的梁萧平静道:“人心隔肚皮,没有落井下石便是最好的态度,神凰城正值政权交替,自然乐意分一杯羹给他们。”
梁尘又问道:“到底有哪几股势力是在北境的范畴之中?”
梁萧平静作答,“上官皇甫两家都是岳岩一手扶植起来,叶熙云则是插手端木家事务,不过恐怕知道内情的,三个大家族加起来,也不过四五人而已,其余势力,并没有上桌的资格,都是些利益驱使继而见风使舵的杂鱼,不值一提。”
梁尘点点头,笑道:“反正神凰城以后有梁叔叔镇场子,那些个宵小之徒,不足为虑。”
梁萧投以由衷笑容,“小王爷这马屁功夫,还是莫要再显摆了。”
梁尘哈哈大笑。
与此同时,暮春最后一场大雨骤然泼下。
梁尘和梁萧一同走入绮霰斋,梁尘收起玩世不恭神态,沉声说道:“魔头鱼飓洛何时入城,才是眼下神凰城需要担心的最重要关口。”
梁萧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饶是这位昔年的燕云二十八将之一,此刻心中也不免泛起担忧。
梁尘叹了口气,自嘲道:“可别他娘的真说中了。”
城外大雨依旧。
一袭白衣脚不沾地,雨水不染其身,不紧不慢掠向神凰城。
暮春大雨如泼墨,白衣女子尤为扎眼,所到之处,尽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逃窜至半路被随手击杀的骑兵残躯。
女子生重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