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夜深,月影阑珊。灯光从寝殿内投射出来,照出两个人影。
秣陵行宫的寝殿内,江河命人点了一壶今春新茶,招待杨善会。被贬江东一载有余的杨善会,没有显露出半点困顿。
反而眉眼舒朗,龙马精神,江河知道这是他在吴地涵养精神,看上去竟然比还不到三十的江河还要年轻。
当然不是江河耽迷女色导致形容憔悴,实在是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处理奏折的功劳。
“看来,敬仁在吴地是保养得不错啊!”江河命宫人往香炉里添了两注提神的香,就让殿上所有侍者全部退下。
“承劳陛下挂碍,臣在秣陵,没了京都俗事,倒也逍遥。”
“哦?”江河问道:“当真逍遥吗?孝直而今是一品平章政事,就连当初被你夸赞的宗秉之都和你平级了!”
杨善会闻言,低下头去。“臣在江东,一切安好。”
他当然清楚这是江河的试探。得知了杨善会的回答,江河持起茶壶,亲自为杨善会倒了一杯茶。
“不可不可!臣罪该万死。”杨善会立刻慌张起来,捂住杯口。
“诶!敬仁与我结识十年,一直是我的肱骨,这一杯茶如何担当不起?”杨善会这才勉强松开手,让江河倒进去茶。
“敬仁呐!你在江东一年多了,可有什么收获?”拿起茶杯,江河把茶杯突然停在半空。让一起随之举杯的杨善会措手不及,贴近唇边的茶杯不得已听了下来。
既不敢放下,也不敢饮下,像江河一样,端在半空,很是尴尬。
“若提及收获,可真有不少,正要献与陛下!”
“哦?江东能有什么好东西?敬仁莫要诓我!”江河讪笑道:“罢了罢了,敬仁为官不易,就自己留着吧!”
这话虽然说完,可杨善会的动作却没停下。
他将茶杯放下,探手入内,从怀中取出一张帛书来。
“这是?”看着杨善会呈上来的帛书,江河不明所以。
“陛下,此乃秣陵城中十八富户联名上奏,请陛下为江东减税的请命书!”
看着请命书,江河眼神微微眯起,僵持须臾,直接把手中茶杯掷在地上。
瓷片和茶水四溅在地上,杨善会却巍然不动。
“陛下,此正是杨某此行之所获!陛下遣臣来此,统十八州三十二县,牧一百一十四万生民,不正为的这个吗!”
“此次巡行,陛下不就是为了播恩德于宇内,施仁善于四海吗?江东穷困,民岁耕而无食果腹,吏巡城而不得租税,恳请陛下能减免江东多余的税赋,让江东之民也能享受到陛下的福德!”
“杨善会!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
“住嘴!你知道什么!”江河能不生气吗!这个杨善会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人争吵的不是别的,正是徐然政权灭亡后,为了弹压百姓,江河采纳了法正的提议,把江东税赋从十抽一改为了三抽一。为的就是把人民困在土地上,不能造反。
原本游手好闲的人,被迫要去劳作。而原本劳作不认真的人,也必须认真起来对付租税。抗拒交税,在大宋可是重罪!
此计一出,江东之地立刻清靖不少。不过那是法正治辖江东的时候了,那时候的江东处于战后,百姓们结束了战斗自然想着过几天安升日子,就算朝廷定下再多的税赋也愿意缴纳。
可现在不同了,经过杨善会一年多来的劝农克桑和全力镇压叛乱,江东的情形已经逐渐稳定下来。
而江东的土地也渐趋饱和,开垦土地需要巨大的劳力消耗,在溽热的江东,土地粘稠,开垦更为不便。密布的河网,也让农业的发展大大受限。
三抽一的赋税本就不合理,如今城中富户写上联名书,也是在杨善会的授意下写的。因为自昭泰元年收夏税的时候,就有过几场反抗赋税的起义。
到了秋冬季节,征集秋税,这一趋势愈演愈烈,眼看着再过几个月又要征集夏税,杨善会也大为头疼,便想着趁江河来到江南废除这一规定,才有了今天的事情。
以杨善会对江河的了解,虽然不敢保障江河会同意把赋税调为正常的十抽一,却也认为江河会同意降低赋税。
在杨善会的眼中,江河还是那个兖州刺史,还是那个愿意为百姓操劳的人。
然而这次,他想错了。
双眉倒竖,眼里怒火高涨。江河不明白,杨善会为何会一次次地惹怒他,难道他非要自己背上不重功臣的骂名吗?
“此事休提!”江河忍下怒意,一把抢过请愿书,抬手放在灯台上,须臾就烧了个精光。
“敬仁,江东户口多少?”
“陛下,江东一百一十四万人,二十三万户,皆是陛下子民。君犹父,臣犹子。焉有父亲要饿死儿子的呢?”
“饿死儿子!”江河琢磨着这句话。“谁是儿子?你见过拿刀向着父亲的儿子?”
“陛下!江东之民已非当年之民。天数有变,神器已易,他们如今俱是陛下子民,岂能不好好爱护,加以导向?”
原本好好谈论的心情霎时间消失了一干二净,江河闭上双眼,长叹一声。
“敬仁,你去荆州赴任吧!那里正需要你这样的重臣把持,救济彼民。”表面上江河这话,说得是信任杨善会,可两人都清楚荆州是什么个样子。
这个荆州当然不是指大陈的荆州七郡,而是指被韩匡屠戮一空的大宋荆州,也就是荆州九郡里的南郡。荆州原本也辖有十八个县,不过那是天正元年之前的时候了。
自从遭受韩匡屠城,已经过去两年功夫,那里依旧哀鸿遍野。
整个荆州在册的百姓,也只有三万多人,不足万户。
“臣,唯陛下之命是从,明日动身,奔赴荆州。”杨善会行礼告别,临走到门口,却停下了脚步。
“陛下,新国初立,正当安顿百姓,与民休息,若不降低赋税,还请陛下速速从京师调遣兵马,严防死守,防止民变!”
说完这话,也不等江河是否听清,推门而出。
杨善会走后,江河心中也久久不能平息,终于长叹一声,吹灭了灯台。
翌日一大早,都督府中,便有轻骑奔出,向西边而去,卷起一道尘埃。行宫之内,皇帝大发雷霆,下令查抄城中一十八户富商,男女老少尽皆斩于城中,以言事罪宣之,悬于城楼,警告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