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渐渐适应了这样的黑暗之后,借助窗口投进室内的一点微光,柳泉看到室长大人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
“好孩子。”他俯身挨近她耳畔,悄声说道。
然后他就这么微微一笑,十分自然地借着前倾这个动作绕过她,走到榻榻米上已经摊开的寝具处,姿态优雅地跪坐下来,继而转过头去,向着还呆站在原地的她伸出一只手。
“过来,信雅。”他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更加醇厚而充满磁性。
“到这边来。”
柳泉:?!
她默默地望着那只掌心朝上、伸向她的手。
宗像礼司的手指纤长、皮肤白皙,除了掌心处因为用剑而起了一层薄茧之外,简直像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和周防尊那双宽大有力布满老茧、强壮粗糙得简直像是拳击手,充满男性的强悍意味的手看上去一点都不相似。
然而这双手操纵着和尊哥的火之力一样强大的力量。并且,这双手还擅长拼起多达数万片的拼图,翻阅着和这个国家的中枢、现实以及未来相关的重要文件,在遇见敌人和对手的时候按在腰间的长剑上,在一声“宗像,拔刀!”的通牒过后,拔出那柄名为天狼星的佩剑,给予对方以沉重打击,维护这世间的秩序与大义——
这双手也曾经拈着她手作的巧克力送进自己的嘴里,曾经拉着她的手、为了营救敌对方社团的成员而两个人一起在深夜的街道上狂奔赶往比良坂大厦,曾经在分手之后还摘下自己的领徽放在她的手边、作为白色.情人节的回礼,曾经在天空中的青之剑发出哗啦啦的震响、似乎即将坠落的时候挽住她的肩膀,那因为青之力濒临失控而爆起的青色火花沿着那修长的手指从他的身上窜往她的身上。
还有,那双手曾经滑过她的全身,在她的肌肤表面缓慢地游走,所过之处都仿佛点燃起了一簇簇小火苗,带领她攀往至高的欢愉与极乐——
柳泉几乎是无意识地挪动脚步,往前走了几步,一下握住那只手。
宗像礼司却在那一瞬间露出了稍微有点惊讶的神情。
“你的手很冷——你在为了什么而不安呢,信雅?”他轻声问道。
柳泉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早已失温,现在握住宗像礼司温暖的手之后,更加显得她的五指冰冷而微微痉挛。
她没有说什么,而是同样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并没有采用跪坐的方式,而是直接普通地坐了下来,然后很自然地向他的那一边倾身过去,用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抱住了他的腰,把自己的前额默默地顶在他的肩胛处。
这种如同失落的小兽寻求安慰一般的行为似乎让室长大人惊讶了片刻。他的喉咙里发出“哦~?!”的一声,显示着他并没有预期到自己会遇上这种情形;不过他虽然不擅长顺毛,但是好歹确实认真研究过那些三流爱情小说的套路,于是这个时候他并没有立刻追问,而是伸出另一只手,越过她的肩头,放到她的后脑上,摸了摸她的头发。
……糟糕。
眼泪一瞬间就冲进了柳泉的眼里。她不得不咬牙切齿地绷紧了身体,才把那阵冲动勉强忍了下去。
感谢这黑夜,让她的失态被黑暗掩盖,不被发现。
然而她刚刚那一阵身体的紧绷,当然不可能不被敏锐的室长大人察觉。
他抚摸着她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那只手就停留在她头顶不再移动了。他的声音重新在一室黑暗中响起。
“你,想说什么?……你有话想对我说吧,信雅?”
柳泉茫然了片刻,浑身忽然感到了一阵战栗。要花了几秒钟她才发现,那阵战栗是从她身体深处传出来的,犹如灵魂发出的悲鸣声。
害怕。
恐惧。
强烈的悲伤和拒绝相信。
大股大股的负面情绪一涌而上,几乎要瞬间淹没了她。
要……说什么?
说对不起我的时限快要到了,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说我要走了,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所以我祝你幸福?
说你将来还会记得我吗?说到了你老去的那一天,当这一生绝大部分经历过的事情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你还会想起我吗?
……一定,会记得的吧。因为人们是不会那么轻易忘记在生命的某个时刻,提起剑打算杀掉自己的人吧。
……因为人们,是不会轻易忘记自己曾经深深爱过的人吧。
“说起来……”
她迟疑着开口了。
“假如我一直没有再回来的话,礼司君……将来想要做些什么?”
啊终于说出来了。她想。
不说出来……不甘心啊。
就这么离开……不甘心啊。
宗像礼司脸上带着微微惊讶的神情,坐直了身躯。这个动作使得他们两人原先拥抱的姿势分开了,他那双狭长的眼睛透过细框眼镜的镜片在黑暗里借着窗口.射入的微光望着她。与其说是望着,不如说是审视——就好像想要从她那副不管不顾、一往无前的拼命神色之中看出一点什么来似的。
然后,他忽然轻声笑了,微微垂下眼睑,摇了摇头,像是对她这种没来由的鲁莽和倔强显得有点无可奈何似的。
“我吗,”他的声音稳定地在暗夜中响起,“我大概会像五年前理事长大人说的那样,把他交给我的这个国家担负起来,然后继续前进吧。”
柳泉:“……果然是这样呢。”
她垂下了视线,声音低而且轻,像是宗像家庭院里那个小小水池里潺缓流动的水一样。
“也许这就是德累斯顿石板选中礼司君作为王权者的理由吧。”
“因为你就是最适合成为王权者的那个人。”
“即使石板有一天会消失,圣域有一天会消失,达摩克利斯之剑有一天会消失……甚至即使自己并没有被选中为王,都不可能让礼司君停下脚步,也不可能让礼司君无视为这个国家和这个世界可以承担起来的责任。”
“无数次我这么想着——”
在深夜的伦敦街头,在黎明到来之前的箱馆密林中,在同样名为“伏见”的街道上,在那座只存在于童话和传说中的宏伟魔法城堡里——
经过那些会唱歌的魔法石像时,我在想着你。经过挂满彩灯的异国街头时,我在想着你。坐在刚刚发生过一场史上留名的恶战、鲜血淌满整条街道的路旁时,我在想着你。甚至在子弹穿透腰腹、鲜血和生命力像是一并要从那道可怕的伤口里全部流光,仰面朝天躺在人迹罕至的树林中,望着头顶那片被浓密的树冠和枝叶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天空的时候,我在想着你。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会想到的人,这就是你衷心所爱的人吧。
当她握住那瓶山南留下来的变若水的时候,心里想的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副长的愿望,活下来直到他也能一起活下去的终局吗。
……难道不是也因为想起了室长大人最后留给她的话,希望她在大家都已经绝望了的时候,还努力地活下去吗。
即使觉得以后不可能再见面了,也要顽强地一直遵守着无人知晓的约定吗。
……简直,就像是个傻瓜一样啊?
泪珠在长睫上慢慢凝结,又及时被她轻轻一下眨落,无声无息。
“我想,礼司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吧。”她说。
宗像礼司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下。
“……假如你想要问我其它的事情,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认真回答一下哦?”他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
那副【关店前12小时的最终疯狂大甩卖】的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柳泉暗暗吸了一下鼻子。
“那假如我一直没有回来的话……”
她迟疑了一下。
“将来的礼司君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宗像礼司微妙地笑了笑。
“你刚刚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说得很好,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地方。”
柳泉似乎被他噎得呆滞了片刻,然后好像内心的某个塞子被一下拔开。
“我想知道,将来的礼司君会选择……怎样的家庭。”
“是那种和理事长大人期待之中的一样吗,足以满足国民对领导者的期待的……呃……”
听到她结结巴巴言不及义的问题,宗像礼司呵呵地失笑出声。
“信雅君也有难以开口的问题吗,我还以为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你呢?”
那副又得意又促狭的语气是肿么回事,喂!
他的笑声又低沉又美妙,在现在这种近乎彼此倚靠着的、这么接近的位置上,她甚至能够感到他的胸腔因为笑声而隐隐震动。
……好喜欢怎么办。即使这个人现在正在嘲笑自己,还是好喜欢怎么办。
幸好宗像礼司并没有笑很长时间就停了下来,他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着语言。然后,他简单地用一种非常直白的态度说道:
“迄今为止我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年龄还有让人慢慢考虑的余地,又或者这些年来一直忙于应对和石板有关的各种问题——包括‘王权者’、包括他们的氏族、包括那些天生的‘权外者’制造出的种种事件——我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和这个问题有关的事情。”
在暗夜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微微向她倾身过来,手臂环绕了上来,抱住她的身体。
尽管他的拥抱这样温暖,他的语气却平淡理性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假如以你一直未曾归来作为前提条件的话……如果要接下御前大人的托付、承担起这个国家的全部责任的话,”他的语声冷静得像是深夜里檐下一滴滴落下的露水。
“假如为了承担起那样的责任就必须要求我拥有一位符合国民期待的女性作为合法伴侣,那么我会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