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那头的声音淡了下来:“公主,你这样说并不公平,你已经有了先入之主的看法,此时此刻,我再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从你问我我会不会来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我该谢谢你了解我吗?可惜你从来没给我了解你的机会。”
琅琊公主将指甲刺进了掌心:“一百零八年,你我成为道侣整整一百零八年,连歌儿都二十多岁了,我竟还不知道我的枕边人他是谁!”
“你就从来没想过要跟我一起面对,因为……”
琅琊公主自失地笑笑:“因为我们是异族,比人族妖族还要相异的异族,是吗?”
“从小时候一次走火入魔之后,我的识海里一直有两个人在打架。”
宁康靖静静地说:“其中一个说,宁康靖,你是人,彻头彻尾的人,你必须站在人族这一边。又有一个人说,宁康靖,你其实只是一个托生在人类世界的魔头,你再怎么骗自己都没有用,哪怕你伪装得更像,也只是一个魔头,迟早都会被人发现,被人痛打落水狗一般揍个臭死,而后凄凉地躺在臭水沟旁边。”
“我幻想过,”树叶里的声音似有那么一丝丝的憧憬:“我幻想过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跟你一起一辈子,可是我总也忘不了,睡梦中见过的,虚无空间里飘荡的那些麻木的、疯狂的、痴傻的……魔头。”
“曾经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无比幸运地被选中,所以得以享受这数百年的人的优渥生活。所以,你说的没错,我刚才的确在欺哄你,想把你说得心动,为我大开方便之门。就算没有晟煦那一次,我心中的那杆秤始终还是会倾斜,因为我不止自己一个,我身后还有无数嗷嗷待哺的魔头。人类有大千世界,有中千世界,有小千世界,还有各式各样的资源,而我们,什么都没有。异族就是异族,哪怕我再想做人也做不成,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对立的。”宁康靖淡淡道:“说白了这跟人族和妖族的战阵并没有什么分别,就是资源之争,生存空间之争,这种矛盾,无法调和。只可惜……只可惜我领悟得太晚了些,不然我一定会选择碧浮,她比你有价值的多。不过,她似乎并没有你这么多情,未必能为我所用,又或”
一颗殷红的血珠从琅琊公主的手心冒了出来,潺潺语声中,树叶不知不觉地割开了她的掌心,接着的是宁康靖的最后一句话:“……又或如你这般会给我这样得机会。”
伴随着这一句话的是一丝淡不可见的黑气,它悄悄渗透了血珠,挤进了琅琊公主的掌心之中。只可惜不及深入,便被一张金色的大网兜头兜脑地网住了。
黑气在金网中左右冲突,暴躁尖叫,俄而又分外地温柔甜蜜:“阿绯,不要拒绝我,成为和我一样的人,之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再也没有分别。”
“终于听到了你的一句甜言蜜语,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琅琊公主拭去了眼角最后一滴泪,将手一握,一簇雪白的婴火从指缝里探出,再摊开手。只剩下一点焦黑的湮粉。
“娘。”
任冉宽慰地出声呼唤,将隐匿的身形显露了出来,同时将金线收回识海之中,将这一个域外天魔与其它几只送到一起去捆扎好。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只域外天魔只一被放进去之后,瞬间竟被那几个给分食了,同时它们略微强壮了那么一丝。
任冉思忖再三,分析这可能只是宁康靖分出来的一缕意念,就如同探出去神识,又或送出去的识种一般,都不是独立的个体,一旦与本体分割开来,只能成为大补之物。
而如果这只是宁康靖意念中的一缕,那么宁康靖本人在哪里呢?
任冉紧张地再次出声,提醒琅琊公主:“娘。”
“娘知道,三位皇叔早候着他了。”
琅琊公主凄然一笑:“多年道侣,这点我还是猜得出来的,他的真身只怕已经到了城门口了,这个只是用来稳住我罢了,有可能的话,大约还可以利用我做些什么。”
说到这里她声音有点低:“你这是想将我化作你的同族么,事到临头,这就是你的选择,不舍弃我,还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只是片刻失神,片刻自言自语,很快琅琊公主又振奋起来,问任冉:“歌儿呢,怎么只你在这边?”
“哥陪着三位皇叔祖呢。”
任冉道。
任歌是对付域外天魔的主要力量,她在这里护着琅琊公主,三个化神那里只能让任歌照看一二,这种暂时的分开,也是迫不得已。
琅琊公主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点头道:“还是你思虑周详。跟娘来,我们去找他们。”
说着她伸手一点眼前的大树,大树竟整个儿轰隆隆移开,露出一个传送阵来,两人往进一踏,瞬间失去了踪影。
只是空气中还有一句微不可闻的自言自语在飘散:“宁康靖,你既了解我,想必也知道,这些阴谋诡计对我来说是没用的,就像我也没有打算用阴谋诡计来对付你一样。我们只有,堂堂正正地,决一死战。”
分外惨烈!
下一瞬间,两人出现在了城楼之上。
宁康靖正在他们对面,被京城森严的防御堵在了城门之外。
防御大阵,已然开启。城楼正中,三个化神赫然在座,任歌随侍在他们的身侧。一干元婴、结丹期的修士也已在城墙上各就各位。
这早就是他们计算好了的守株待兔,此刻自然整齐无比
若只是宁康靖一个,自然当不得这样大的阵势,然则宁康靖的背后,还排着整整齐齐四千九百人的戍边军方阵,虽以结丹期为主,然战阵之力,不可小觑。
任冉始终记得,自己要查清宁康靖的真实身份,当下定睛看去,心中顿时不知是解脱,还是沉郁。
果然如素素一般,宁康靖的识海也是那么黑白混杂,阴阳不分,她的直觉看来是准的,大家也并没有冤枉他。
并且,相对素素的黑白参半,宁康靖识海中的黑已经占据了极大部分,那些白,只在苟延残喘,直至完全溃灭,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只是,难道这四千九百戍边军都如他一般吗?
任冉一边放目检视,一边蹙眉问琅琊公主:“如果他们都是人类,也会甘心为宁康靖所用,攻我广林吗?”
争取一切可争取的力量,或可将战阵消解于五行。
就算是修士,他们也都是爹生娘养的,有亲人、有朋友生活在这广林界中,他们怎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界为外族所占,让自己的父母、亲人、朋友流离失所,看广林界生灵涂炭。
昔日在矿洞里看到的那一幕她至死不忘,实在不敢对域外天魔抱有多么美好的理想。
琅琊公主微微摇头:“他既敢将人带来,必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此刻任冉已经检查了十多个,他们虽不若宁康靖一般有一个黑白混杂、阴阳不分的识海,每个人的识海之中却都有一个明显的阴影,很有可能是被控制了。
再看了五六十个,任冉终于放弃。
就像琅琊公主所说的那样,宁康靖若不是能肯定自己能百分百掌控他们,根本不可能将他们带来,这种控制,他们无一能够幸免。
如果能将宁康靖引到一边去,或者她可以用金线试探一下是否能够解开这种控制。
可如何才能将宁康靖引到一边去呢?
任冉心中琢磨不定,忽而她的瞳孔一缩,宁康靖微微举枪,而他身后的那个四千九百人的方阵竟延伸出了四千九百道黑线,每一道黑线的最终汇聚目标都是那柄长枪。
这是战阵的威力,还是域外天魔的手段?
任冉不及思索,短促地催促:“危险,速防!”
琅琊公主不假思索,也道:“危险,速防!”
任冉得话他们也许不放在心上,琅琊公主的话他们却不得不重视。
三位皇叔相视一眼,晟江道:“我去。”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不见,几乎同时,护城大阵的光芒又亮了一分,一个滴溜溜的光点在大阵上倏忽旋转,一下子捕捉到对面有个黑色的能量球撞了过来,毫不犹豫,立刻堵到了那个点上。
那个黑色能量球自然就是宁康靖的枪击!
见此一击,任冉方知道,那次见面,宁康靖竟是十分之一的实力都没有用出,否则,他原是有秒杀那五个元婴后期的可能的。
估计是那时他已经算定鸟妈能救下琅琊公主了,所以才这般漫不经心,否则彼时二人尚未撕破脸,琅琊公主对他来说还是有用的才是。
当然,也可能时候那日宁康靖未带上这四千九百人的方阵,那四千九百道的黑线,虽然每一条都很淡,然则他们汇在一起的力量,汇在一起的那种坚定,还有他们竟然能汇在一起的这种奇景,无一不让她震动。
黑球和光点对在一起,不过片刻就都消融来开来,大阵安然无恙。
城楼之上两位皇叔的脸色却不能算好,七品的大阵,外加化神修士亲自主持,竟然只跟一个区区元婴后期的战将势均力敌!
这样的场面他们不是没有预料过,真正亲眼看到了,却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宁家镇守天南,早就被他们当成了一道对外的屏障,一旦这道屏障对内举起了枪尖,他们竟发现,事态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控制,也不知这到底是戍边军之威还是域外天魔之威。
琅琊公主淡淡道:“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能够力敌两个化神修士,虽是伤重几乎不治,却也亲手击毙了一个。”
两位皇叔闻言,脸色更差。
他们对视一眼,霍然起身,晟达淡淡对琅琊公主道:“也没有坐视他来攻的道理,我们且去会他一会。”
竟是要两人一起出手,可见两人是多么慎重。
“两位皇叔小心。”
琅琊公主提醒道。
任歌不声不响,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彼时宁康靖的第二击已然攻出。
这一击相较之前更凌厉了几分,速度却有所不足,似乎因为黑球体积更加巨大,所以移动也越发困难起来了一般,又似乎是宁康靖的枪尖已经不足以拨动这样巨大的光球。
但这个速度的不足也只是相对前次而言的,其直接速度仍如电石火光一般快到了几点。
晟达、晟佑更不迟疑,纵身一跃,出了大阵,双双举掌,合力推出一个白亮的光球,朝那黑球迎去。
在那之下是任歌炯炯的双眼,他也不管大阵,只一举剑,一道充满煞气的剑光从黑黢黢的剑尖之上脱颖而出,穿透大阵,也只直逼那黑球。
光球与黑球撞在一起,只一相触,光球就爆裂开来,两位皇叔瞬间爆退。
这之后剑光才到,准准地斩在因为光球的撞击略微顿了一顿的黑球之上,黑球这才溃灭。
晟达、晟佑对视一眼,暗道惭愧,心中不禁都对任歌高看了一层。
不仅算出他们的光球无法力敌,还能将位置算得如此之准,并保证这一剑能斩灭黑球,这一切加起来大约就只有四个字能用来描述了:后生可畏。
同时两人心中感慨,出个元婴后期的域外天魔如此逆天也就算了,随随便便走出一个元婴初期的剑修竟也这般出人意料,江山当真是人才辈出,他们已经可以死在沙滩之上了。
接下来没等宁康靖发出第三击,任歌也已然越到大阵上方,手中黑剑一举一挥,又是一道充满煞气的剑光,对着宁康靖,对着那四千九百修士的方阵压了过去。
这次那四千九百道黑气没有集中到一处,而是均匀地铺开成一面光盾,在宁康靖的枪尖的指引之下,稳稳地托住了任歌的剑气。
剑气凝炼,并未一触就散,仿若实质一般向黑盾压了过去,不听声响,但见淡淡的黑气不断从黑盾上散逸开来,那四千九百人中,有一些已经忍不住露出痛苦的神色。
宁康靖冷冰冰看向任歌:“我是你父亲!”
他这一说,众人才悚然惊醒,眼前这局面,赫然是父子对决!
任冉冷冷一笑,朗声问道:“你自一出生起便是宁康靖么?”
这话看似极其无理,众人却瞬间领悟过其中的意思,宁康靖之所以会成为域外天魔,其实跟他姓宁无半分关系,简单来说,就是夺舍。
其实任冉也不能肯定,但是素素变成那样是因为走火入魔,宁康靖同样具有走火入魔这个过程,再对比他二人脑中的黑白状况,任冉分析,事实应该不是宁康靖说的那般他们被送至人间托生,而是他们被送至人间之后,找了机会夺舍。
最有可能的是,他们在婴儿胚胎的时候就已然被送入婴儿的识海,而后随同婴儿一起成长,最后在适当的时机发动攻击,夺去身体的支配权。
从这一点上讲,宁康靖当时的那句“我只想告诉你,在那次受伤之前我还是能控制自己的,阿绯……我原想跟你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应当不是虚话,宁康靖重伤虚弱,加上情绪激荡给了他相当的可乘之机,这才会让他一鼓作气,进步神速。
只是,他在那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多半还是为了扰乱琅琊公主的心神,因为此时的宁康靖早就不在是彼时的宁康靖了。
从至今她所观察到的域外天魔的表现来看,他们更擅于破坏,而非创造,是以这种夺舍对他们来说也并非容易至极,否则所有的走火入魔就都不是走火入魔,而是夺舍了。
然则,以域外天魔之强势,完整的夺舍也只是迟早的事,问题就在于怎样稳妥的一步步蚕食,最大程度上保证身体的可用性罢了。
晟煦昔日之举,或许是助了域外天魔一臂之力,但远谈不上是真正的凶手。
个中详情,宁康靖自己心里自然最清楚不过,此刻已然被人洞悉,便就再无可利用之处,因此默然不语,只是眸色一沉,加大了自己的灵力输出。
此种战阵,本就不凡,被他以域外天魔只能更加变得整齐划一,如臂指使,其威力,当真不可小觑,渐渐的,盾牌非但顶住了剑气,还将他网上顶了一顶。
这都是极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晟达、晟佑一怔之下早就回过神来,忙抢上前来助阵。
四千九百人的方阵之中,霍然跳出两个人来,他们原是隐在暗处,寻找合适的机会偷袭,此刻却不得不先帮宁康靖接住这两人。
任冉心中一惊,原来宁康靖竟然还有后手!
但这就是他最后的后手了吗?
是否还是什么危险隐藏在暗处?
任冉心中不定,切换出心罗藤分身出来,微一感受,霍然回头。
面对宁康靖,面对这整整四千九百人的方阵(也许还有隐藏),她感受不到丝毫恶意,这就罢了,因为域外天魔的属性本就奇特,不在人妖两族之列,就算感受不出恶意那也没什么,可为何在这城楼之内,她竟然感到了深深的恶意!
城楼之内是大阵控制中心,刚刚自告奋勇去控制大阵的是晟江。
对于晟煦的极低评价,对于她与任歌的质疑,一时间一起浮上心头,任冉弄不明白晟江为何会对他们有恶意,却瞬间惊醒过来,自己这一回头,不啻打草惊蛇!
但既已惊了,更不能犹豫。
任冉开弓搭箭,同时急促地对琅琊公主吐出了三个字:“抢大阵!”
琅琊公主从未疑心过自己的三位皇叔,不过她更信任任冉。
也许她心中另有一种坚定——无论是谁被域外天魔夺舍了,任冉都不可能被其夺舍。
说是信任任冉也罢,说是信任任冉的神兽血脉也罢,总之她虽是心中惊疑,却选择相信了任冉的话,蓄势待发。
域外天魔这种存在,原就无迹可寻,既然宁康靖是,晟江为什么不可能是?
只是皇兄之前为何对晟江毫无感应,难道是因为晟江境界更高,更易隐藏?
而如果晟江也是域外天魔的话,元婴期的宁康靖就堪比化神期的修士了,化神期的晟江又该是何等厉害?
又为何,他这些年来竟悄无一点声息?
因为这本就是一场针对域外天魔的大战,所以琅琊公主直接就往域外天魔那里想去了,殊不知,晟江并不是域外天魔,如果是,大约任冉也察觉不到她的恶意了。
因此任冉此刻并没有借助剑老射出克制域外天魔的金属性煞气之箭,而是凝结了她最为熟悉,也最为有效的双色炎箭。
红蓝二色箭支,仿佛陀螺,旋转不绝,任冉却是引而不发,只用箭势迫着晟江而已。
双色炎箭破坏力极大,就算能穿透层层阻碍,射中晟江,被破坏的也还有大阵的控制中心,这对他们来说并不合算。
所以她的这一举动只是震慑而已,至少不能让晟江做出不利于他们的举动来。
说白了,她现在是投鼠忌器。
不得不说晟江这一选择极其明智,几乎从一开始就将自己置入了不败之地。
自己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弱了些,是无法迫使这个资深的化神修士就犯的。
突然,任冉想起来,琅琊公主也供奉着两个化神修士的,怎奈危急关头,怎生不见他们出现?
任冉不解地拿这个问琅琊公主。
琅琊公主苦笑:“宁康靖可以做到孤注一掷,放弃天南,可我不能,凌叔和程前辈早就被我请去天南了,一旦发现宁康靖离开就立刻动手整顿天南。”
任冉心中暗暗点头,这一举措却是极好,不仅免了天南之乱,还可一举夺得天南的控制权,他们胜了,便再也无须忧心天南,同时可以防范宁康靖躲回老巢。他们若是败了,也算留下了一条后路。
自己的公主娘,心思缜密,胸怀天下,当真无愧于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
便是晟煦也比宁康靖合格的多,哪怕他选了惟我独尊这种帝王之心,也还是在好好地守护着整个广林,并没有为自己心头那一点顾忌和隐忧就大肆出手,排除异己。
他们对于整个广林界都怀有深深的责任感。
但这样一来,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和公主娘了。
面对化神修士,也只有自己和元婴后期大圆满,随时可突破到化神境界的公主娘能够稍微抵挡,其它那些守卫在城墙上的修士,几乎不会有一合之敌。
何况这里真的不是适宜大打动手的地方。
便是公主娘,也只是无限接近于化神期而已,跟真正的化神期还有相当的距离。
自己,该怎么办?
一丝烦躁从心头升起,任冉暗暗恼怒,这些域外天魔当真不放过一丝可乘之机,这时候也来捣乱。
当然,有剑老镇压,它们是绝对无法影响到自己的。
想到这里,任冉的双眼突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