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煦仍然轻抚琅琊公主的后颈,其毕生灵力却不断通过他的手,以一种献祭的方式涌入了琅琊公主的体内。
琅琊公主这才明白晟煦之前说了那一大段话是在交代遗言。
杀意之因,献祭之果。
琅琊公主心中震荡,忍不住喷出了一口血来。
晟煦无奈地伸出闲着的那只手帮她拭去:“阿绯,你没必要这样激动的。我没你想的那般高尚,多年来我一直在你死还是我死之间挣扎,现在只是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选择了而已。唯我独尊,注定众叛亲离,阿绯,我这结局是早就注定的。你……不要再走上我的老路。”
不是的,不是的,若非你这般放纵,琅琊阁又怎可能发展至今,让她积攒下足以与他相抗衡的实力?
至此刻为止,琅琊公主心中雪一样通透,就如上次上虞界的追杀,作为一个哥哥难道不知道她驾着璎珞足可逃生吗?做为一界之主,难道不知道出了新的空间裂隙吗?
每一次他都是卡着自己的底线,一步步激怒自己,却并非真的要置自己于死地。
便是稍有疏忽,比如上次,大约那也只是宁康元的手脚罢了,又或他略微低估了自己,不曾指望自己居然连秦管事都支开了,只孤身一人为饵。
二人到底一母同胞,又从小相亲,及至此刻,琅琊公主心中再没有对晟煦的半点怨怼,所思所想全是他的好,他的不得已,他的成全。
晶莹的眼泪迅速在她眼眶之中集聚,线线流下。
“我的个傻妹妹。”
晟煦心疼地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了她的额头:“我真不值得你这样,若非我的帝王之心选错了,知道自己此生晋级无望,我也不会这样做的。我只是……生无可恋了啊。”
这是任冉第一次亲眼目睹道心崩毁。
择错道心,才会伤害胞妹;伤害胞妹,进而道心不稳,晟煦原本也是天之骄子,却因一念之差,落入今天这个境地。
将任冉和任歌困住的达叔看任冉表情震动,淡淡地提醒她:“道心错漏并非无法补救,他会有今日之果,除去抉择之错,意志不够坚韧,无法直视自己的错误,才是最致命的。错能改之,善莫大焉;错不能改,也未必就需要一死了之。元婴数千寿数,可做之事,何止万千?更何况,这世上致死也无法突破元婴的又有多少?”
江叔说得就简单多了,只得八个字:“自暴自弃,咎由自取。”
话虽冷漠,却真实至极。
耗尽功力的晟煦如同昔日的那些龙傀一样飘散成灰,一条龙要被时光腐蚀到这个地步,也许需要上万年,普通的人类却只需要千百年,甚至更短。
晟达、晟江、晟佑三位皇叔却没有给琅琊公主分毫的悼念时间,对她道:“阿绯,从此广林就在你的肩上了。”
他们的声音很大,传遍了整个皇宫,亦传遍了整个皇城。
普通修士听了还犹可,贵族重臣却知道,这是再通知他们变天了的事。
这样的事也寻常,他们只管按部就班地做好本职工作就是,某种程度上讲,他们的地位实际上与这些化神修士一般超然。这也是晟煦为什么失败的原因之一,修仙世界,除非你身怀莫大的实力,否则很难做到睥睨群雄,掌控天下这个地步。
贵族重臣,说起来是贵族重臣,实际上就是维持一个界良性发展的机器而已,在个人实力达到一人轻而易举可毁一城的情况下,真正的中央集权,只可能存在于理想之中。
皇帝,也就是较大的一个门主,又或者说是盟主罢了。
也有人着实高兴了一把,候在皇宫门口的众人终于彻底放下了心,在程管事他们的安排之下,有条不紊地进入了皇宫之中。
护卫皇帝的必须是皇帝所信任之人,这也是皇帝最终且最大的倚仗,否则皇帝又凭什么坐稳这个“盟主”之位?这么多年琅琊公主蓄势蓄的也就是这个势。晟煦既存死志,自然早就安排好了那些护卫的后事,正好为他们腾出了地方。
当然,他们只中有一些还是要回到琅琊阁中的,如今的琅琊阁,富可敌界,不可轻弃。
另外还有登基的仪式等,新皇即位,这些总不可少,但自有一套班子去办,也不比琅琊公主烦心什么,化神大神们自然更不会去管。
早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他们就离开了,甚至没多叮嘱一句,让琅琊公主切记不要将皇位让给宁康靖。
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公主逼宫,最后却是驸马即位?
当然有的。
三位皇叔既去,任冉和任歌自然被从那个光罩中放了出来,他们担心地走到了琅琊公主的身侧,一人牵起了琅琊公主的一只手。
琅琊公主挣将出来,安慰地摸了摸他们得头。
她顾不得梳理晟煦留在她身体里的那些能量,轻轻一拽摇上挂着的一根丝绦,将上面系着的一个玉圭举到了手中。
这并不是时下流行的琅琊玉圭,而是昔日的那种“对讲机”,之前在那五个元婴修士的追杀中曾损毁了,如今又配了一个。
琅琊公主抚了抚玉圭,渡进了一丝灵力,淡淡道:“我要登基了,你会回来吗?”
玉圭那头很快传来了一个坚定的声音:“会!”
琅琊公主手一松,玉圭又重新垂挂回原先的位置。
“我在怀疑他。”
琅琊公主愣愣地看着任冉和任歌:“我是不是很可怕?”
任冉叹气,晟煦其实是成功的,他用自己的死在琅琊公主心中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我们自那一天开始就几乎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琅琊公主有些茫然的道:“你们遇到的两次,其实是我与他唯二见过的两次面,你们说,这正常吗?”
顿了一会儿,她又喃喃道:“其实我应该可以确定皇兄说的是对的,那一次有两个化神修士,而我跟阿靖不过都是元婴期,那样的情况下我们都没死,他甚至还亲手杀掉了一个化神……我还以为他这是绝境中的爆发,后来我回来找皇兄争吵的时候,他着重点也是说阿靖,我却只以为他要给宁康元争爵位,争戍边军,我真的好浅薄!”
“皇兄这些年定是为我操碎了心,最终才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让我看清这一切。皇兄……他是被我逼死的。”
琅琊公主痛苦地看着自己得双手:“可是我怎么可以怀疑他!”
一边是兄长,一边是夫婿,换做自己只怕也难以抉择吧。
任冉在心中叹了口气,打出一道清心诀。
任歌摇了摇头,截下了那道清心诀,直接伸手在琅琊公主眉心一点,让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任冉默默点头,任歌的处理方式比她好多了,此刻琅琊公主需要的不是清心明性,是好好地静一静,一觉醒来,再面对这些,虽然还是会痛苦,多少总能冷静一点,而且晟煦留在她体内的那些能量也可以在睡梦中被自动梳理好。
安置好了琅琊公主,任冉找任歌商讨:“你还记得素素吗?”
“记得!”
任歌眼神一利,任何试图伤害任冉的人他都会记得,若不是任天行要放长线钓大鱼,他早就结果了她。
任冉继续道:“那一次我不是囚禁了几个域外天魔在自己的识海中吗,之前我两次遇到……”
任冉有些儿不大情愿叫他父亲了,现在看来,这个人问题多多,实在配不上这个称呼。
顿了顿,她继续道:“之前我两次遇到他,域外天魔都有些蠢蠢欲动,一开始我只以为是我自己对他观感太差,是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了这些域外天魔,现在看来,情况好像并不是这样。”
任歌关心的是:“那几个域外天魔还在你识海中?”
“没事的,我正好让它们锻炼锻炼自己的神识。”
任冉忙安慰他:“他们不能对我造成什么影响的,尤其是现在剑老在,要治他们简直是妥妥的!”
任歌闻言这才放心,重新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可能跟素素是一样的?”
任歌明显也不愿意叫他父亲。
任冉心中略松:“我不能肯定是,但域外天魔的骚动明显不正常。再加上,嗯,舅舅的说辞,我不由自主就往那里想去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下次观察一下他的识海,素素的识海给我印象非常深刻,如果他们是一类人,我想识海总该有共同处才是。”
任歌一蹙眉:“这太危险。”
任冉连忙跟他保证:“我就看看,再不会向上次那样冒冒失失的了。”
那次她也是心有余悸,吃一亏长一智,自不肯再做同样的事。
任冉踌躇了一会儿,问任歌:“你说这事我们是早些告诉娘好,还是等我们确定了之后再告诉娘好?”
她实在怕这样的打击对她太大,接二连三的,她好怕她承受不住。
任歌思索了一下,道:“万全之策还是早些告诉的好,将来的局面未必是我们能对付的,娘知道了,也好做出相应的安排。”
任冉点头,其实她也是这个意思,如果她所猜想的都是真的的话,宁康靖躲了这么多年,一旦敢来,肯定是做好了完全之策。
琅琊公主的境界此刻已经稳稳地停在了元婴后期大圆满,只需一个契机就能立刻突破。
她领着任冉和任歌,亲自去晟达、晟江、晟佑三位皇叔的闭关之所求见。
晟佑问琅琊公主:“又有什么难事,需要出动我们这三把老骨头?”
琅琊公主带着任冉、任歌恭恭敬敬行礼道:“我让宁康靖回来了。”
晟江冷冷甩出四个字:“冥顽不宁!”
晟达淡淡道:“昨日我们虽未对你强调,但阿煦的意思,我们以为你应该明白了才是。”
琅琊公主也不着恼,仍旧恭恭敬敬道:“却不知三位皇叔是何时知道宁康靖的事的?”
晟佑迟疑道:“其实我们知道已经有段日子了,阿煦花了不少时间说服我们。”
“那为什么三位皇叔没有选择出手将他除去呢?”
说着她不等他们回答,又道:“是无法断定他是否真的如皇兄担心的那般,还是暂时还要利用他镇守天南,亦或是……”
亦或是,你们根本就没有把握战胜手握戍边军的宁康靖?
事关三位皇叔的面皮,琅琊公主将这句话隐住了没说,静静地看向三位皇叔。
晟佑看了晟江一眼,迟疑道:“都有。”
琅琊公主静静道:“那么,冉儿有一件事要禀告三位皇叔。之前她已经告诉过我,但侄女想,此事至关重要,还得请三位皇叔定夺才是。”
任冉便将自己的怀疑叙述了一番。
晟达、晟江、晟佑相视了一眼,晟达问任冉、任歌:“那件事之后是怎么发展的?”
任冉黯然道:“那件事之后不久,我们就离开东天界,辗转来到了广林界,这才遇上了娘。”
晟江瞟了眼任歌,突然冒出一句:“焉知你们不是跟那宁康靖一般身份,一个目的!”
这句话如同神来之笔,任冉琢磨了一会儿,又特别注意到了晟江视线的方向,这才明白了过来。
宁康靖怎么都算是任歌的父亲,因此算来任歌也该姓宁才是,晟煦怀疑的是整个宁家,按这样算,任歌也的确在该被怀疑地范围之内。
“可是,”
任冉有些啼笑皆非:“若我们真是跟他一样的身份,隐瞒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告诉你们这个。”
晟江哼道:“兄弟阋墙,借刀杀人。”
任冉无语,他说得好有道理,竟让她无言以对。
只是,这位皇叔祖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些,怎的瞬间就能想到这么多!
晟佑略微尴尬地咳了一声:“若是宁康靖有借助阿绯的公主身份登上皇位的嫌疑的话,任歌也的确有这个嫌疑。关于域外天魔种种,我们也都知道,但如这种的,确是闻所未闻,也实在无法判断你们是与不是。”
这话虽然说得委婉,但与晟江其实是一个意思。
任冉微窘,怎的,难道在对付宁康靖之前,他们还要把他们先控制起来不成?
晟达扫了晟江与晟佑一眼,问琅琊公主:“你怎么看。”
琅琊公主不慌不忙道:“虽然歌儿的确是宁康靖的骨血,但我相信歌儿与宁康靖绝不是一路的。”
琅琊公主对任歌道:“歌儿,劈一道剑气给三位皇叔祖看看。”
任冉一拍脑袋,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她跟任歌的身份其实很好辨别。
任歌的剑术出自万剑冢,更融合了剑老的灵魂,其剑气最是克制域外天魔的,域外天魔本身怎么可能拥有这种克制自己的剑气呢?
而自己与任歌在一起,自然也不可能是域外天魔。
何况他们本身怀疑的只是任歌而已。
琅琊公主略瞥了任冉一眼,就算任歌的剑气不足于取信他们,她也还有后招,不论如何,域外天魔总不会跟有神兽血脉的存在在一起吧。
任冉从不对她隐藏自己,各种蛛丝马迹凑在一起,琅琊公主又是何等见识,自然早猜出来这是一只小凤凰了。只是她没有亲自去验任冉的血脉,因此并不知道她是纯血的凤凰,也如任冉一般,把她当成了是鸟妈与某只母凰的后代。
当日她自觉格外对不起任冉,自觉自己在任冉心中的地位应该比鸟妈略输一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然,她也不会就把任冉的身份暴露出去,只会让他们知道任冉身上含有一丝神兽血脉,这只需要任冉逼一滴血出来当成精血给他们看就可以,她虽然深信三位皇叔的为人,却也不肯轻易让他们知道这样的惊天之密。
所幸,晟达等看了任歌的剑气之后,并没有提出更多的质疑。
这其中是否有其他将计就计,借刀杀人,而后再怎么样的计谋在内,这就不是任冉他们所能知道的了,至少眼下大家在同一条战线上没错。
琅琊公主静静道:“昔日宁康靖伤愈之后,一步不肯入京,我原以为他是记恨皇兄。我怕皇兄将我二人一网打尽,是以也默许了他这种做法,驻守天南,与我呼应。现在看来,他忌惮的应该不是皇兄,而是三位皇叔。但就在昨日,他肯定地答复了我说他会回来,我想,他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当不会答应得如此干脆才是,不知三位皇叔对此有什么看法?”
三位皇叔又一次相似了一眼,这次晟江和晟佑都不多话了,晟达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他可能带戍边军回来?”
“这是最坏的打算。”
琅琊公主就事论事:“他若是想收获一个完整的广林界就应该有所顾忌,不会让妖族趁机而入,是以就算带军团回来,应该也不会带太多,至少会留下足够的防御力量。不过……”
琅琊公主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他若想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掌握广林界,未必不会那样做,安内而后攘外,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我觉得这不太可能。”
晟达淡淡道:“若是他真有此心,早就该挥师北下了,也不会等到今日。”
琅琊公主略略思索了一下,点头承认:“皇叔所言极是。”
心中却知道,若他发现事情与他想得不若,未必不会孤注一掷。
只是,这样得话说出来也无用,徒增三位皇叔烦恼。除去请动他们出手之外,一切本就需要靠自己来筹划,还是不要在这里增加他们的负担了。
“所以,他最大的突破口还是你。”
晟达继续道:“有可能的话,你将他稳住,而后我们一举将他拿下。”
顿了一顿,晟达又道:“当然,这是最理想的情况。我们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无论如何,广林界不能落入域外天魔的手中,否则我们不仅是广林界的罪人,还会是整个人间界的罪人。”
任冉深以为然,域外天魔一旦披着人的外皮出现,当真防不胜防。
但是,她难道说的不只是一种猜想吗,怎么他们就直接给定了性了呢?
任冉不是不了解他们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想法,但这个样子,她还是觉得武断了些。
届时,自己一定要好好看看宁康靖是否真的如素素一般才是,绝不能让他被他们误杀了。别的不说,他是琅琊公主的夫婿啊,而琅琊公主是她的娘,没有血缘关系,却让她感到了富足母爱的娘。
暗潮涌动,对付宁康靖的计划与琅琊公主的登基大典一起紧锣密鼓地筹办了起来。
众人计算着宁康靖回来的时间,心越来越沉。
如果宁康靖只是自己回来,至多再带几个亲兵的话,他已经该到京城了。
妖族那边并不曾听说有什么战事,他这般迟缓,不是被大部队拖住了脚程,就是有别的什么谋划。
该做的侦查都在做,却始终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回报,对于一个用惯兵的人来说,他们手上的侦查的确不大够看,因此他们原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只能静待宁康靖的到来。
琅琊公主心中烦闷,想骑鸟妈出去散散,行至鸟妈往常栖息的那棵大树下,方才想起,鸟妈受伤被任冉收起来修养了,而且鸟妈已经不是当日的阿济,而是任冉和任歌的鸟妈的,自己与宁康靖也已不再是过去那般模样。
等之后正式搬进皇宫,便连这些记忆都不会有了吧,她将不会再回这片伤心之地。
琅琊公主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悠悠飘落的叶子,却听到一声熟悉的:“阿绯。”
琅琊公主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来:“上次你叫我阿绯正是我们结为道侣的时候,还有就是让我怀上歌儿的那次了。”
那头微微一顿,换作了低沉的:“公主。”
琅琊公主笑笑:“我现在只问你一件事,当初被碧浮绑去,你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宁康靖沉默了很久,终于道:“故意的。”
“这么说你是给过我机会放弃的,最终我却没抓住是吗?”
琅琊公主的眼泪如线般掉了下来。
宁康靖叹道:“这些年的故意疏远何尝不是给你提示,终究是我自己不够坚决,舍不下你。”
“这时候还说这个做什么?”
琅琊公主的泪无声地往下流。
“我只想告诉你,在那次受伤之前我还是能控制自己的,阿绯……我原想跟你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
树叶那头道。
“然后呢?”
琅琊公主嘴角微勾:“然后我飞升成仙,你化作天外飞仙吗?宁康靖,你不觉得你太可耻了吗,我已经勘破了你的一切了,你还在这里诋毁我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