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他入宫他就装病,她出宫他也称病不见。施寒岄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她还没弄明白真相,又听得人来报说郁沉云准备离京。
这次施寒岄出宫相送,只觉郁沉云对她态度极为冷淡,似乎是要刻意与她划清界限的样子,施寒岄疑惑看着他的马车离了京,轻道了一声“奇怪”便回了皇宫。
郁沉云离京两月后,他的马车再次驶入了京城城门。
他又是从方袭荣那回来的。
一日,他问方袭荣,“我回京途中偶然识得一友,那友人心悦一个不该心悦的人,时常牵肠挂肚,茶饭不思,心中郁结,我可有何法子能开解他一二?”
“什么友人?心悦谁?”方袭荣问道。
“你不识得。”郁沉云说:“他就是心悦上了一个有家室的女子。”
“那这……他想做小?”方袭荣面露难色。
自女帝登基后,金安男女婚嫁一事上的风气大有变化,如今还处在一个男女各自都能休妻休夫和离纳小的混乱局面下,皇上好像暂时也没有要管的意思。
郁沉云烦躁拧眉,“怎么可能想做小?”
“那他是要让人休夫另娶或者另嫁啊?”方袭荣也拧起了眉,“这不缺德呢嘛?”
郁沉云深深凝视了方袭荣一眼,方袭荣不知郁沉云为何突然有些激动,声音似是都有些破音——“他没那心思!缺什么德!”
“他就是想忘掉那女子,但是试了好多法子,没能奏效。”
方袭荣沉思许久,这事儿他也没有什么解决的法子,最后还是方袭荣去请教了自家夫人,才得出一条——直面心意,正视问题,坚守道德,不结孽缘的结论来。
郁沉云觉得方夫人说得也有些道理,有些人,有些事,越想忘记反而越难忘记,次次刻意想着要忘记的时候,反而都在加深对人和事的记忆,既想了许多法子都忘不掉,许是心中有执念未解,不如找出执念,解之,或许也就能释然了。
郁沉云思索多日,觉得自己约莫就是想要见施寒岄一面,好好和她道别。
因为上次离京前,他对她态度冷淡,她似乎也有些恼意。他一直记着这事,所以才忘不掉她。
找好了回京的理由,郁沉云发现,他心口那团堵闷的气突然就消散了,当天吃饭胃口都好了不少。于是他又马不停蹄回了京。
一路上,经过郁沉云多番思考,他对见到施寒岄的设想已经从要好好和她道别演变成了要好好和她认错,认之前态度冷淡的错,然后和她重新做回挚友。
他不是心悦她所以想做她的挚友,而是他本就不想失去这个挚友。做挚友而已,又不是夫妻,如往常一般,就极好。郁沉云越想越舒心,他感觉这条路可行。
但当他站在清正殿中还未开口时,施寒岄的于贵夫正巧在门外求见,说是新谱了一曲想邀她去鉴赏。
郁沉云满腹挚友相关的说辞再难说出口。
因为他有点吃醋。
虽然没身份没资格,但他心里就是难受,若仅仅是挚友,若还能仅仅将她当挚友,又怎会吃她贵夫的醋?
虽然于贵夫进殿,只是说了几句隐晦邀宠的话后施寒岄便让他回去了,但施寒岄也说了晚些会去瞧他,郁沉云心里很不是滋味。
忘不掉,又不想入宫争宠,又放不下,他都觉得自己很是矫情。
“怎的了?离京受委屈了?怎的这副丧气样?”于贵夫走后,施寒岄见郁沉云神色怏怏,她出言调侃道。
她对郁沉云,总是多些耐心的,尤其是在她查到续命丹一物她服下会损他五年寿以后,她对他之前莫名其妙态度冷淡的怒意,也消散了些许。
“陛下,草民此次离京,遇到一心悦之人。”郁沉云抬眸看向施寒岄,他想,不该如此矫情,他要表达自己的心意,然后好好放下这段短暂的心悦之情。
施寒岄面容僵了片刻,“哦?将军是来求朕赐婚的?”她笑道。
郁沉云摇头,眸光凝至施寒岄眼眸处,“那女子入了草民的心,草民却爱不得,草民只是想将此事同陛下说说。”
施寒岄疑惑挑眉,“同朕说这事作甚?”
“就是想说。”郁沉云回道,“草民心中烦闷,还想邀陛下共饮叙话。”
“呵。”施寒岄不屑出声,“将军离京前日日称病拒绝进宫陪膳,朕可还没消气呢,不想与将军同饮。”
施寒岄本也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曾想郁沉云听后郑重其事的朝她弯腰行了个大礼,“草民先前冷待陛下,草民有错,求陛下原宥。”
施寒岄看着他的头顶半晌没出声,自上回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再见他,他就一直奇奇怪怪的,打趣也不接话了,调侃也不笑了,态度也冷了,君臣尊卑规矩是要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
施寒岄有种猜想,莫不是……那续命丹她吃了,不仅会有损他的阳寿,还会改变他的性情?
“起来吧,朕说笑呢。”施寒岄温声道,而后她吩咐人在金荷池边摆上了酒膳。
只是,这一顿酒,喝得施寒岄心中极不畅快。郁沉云话极少,她问一句答一句,喝了一壶闷酒后,他站起身朝她拱手行礼,说了句——“陛下,草民很是心悦那女子。”
施寒岄语气无奈,“朕……”知道了三字还未出口,她又听得郁沉云一句中气十足的——
“草民告退!”
然后他就走了,就这么走了。
施寒岄气得直摇头,指着他的背影对惜沅道——“他这是什么破毛病?朕是不是对他太过宽容了些?”
郁沉云雄赳赳气昂昂的回了宅子,一头栽进床榻。好了,就此了断这些杂七杂八的心思!以后和她恢复如初,是友人,是君臣。
兴许是喝酒吹了冷风的缘故,回来后第二日,郁沉云当真病倒了。
施寒岄派了惜海前来为他诊病,养病几日,郁沉云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此次离京,又见一些民生问题,想着既已回京,便先和施寒岄商议了这些事再做打算。
有人见过各地民生实景,施寒岄自是乐得听,二人一来二去议事,仿佛又恢复了往昔和睦相处的模式。
施寒岄想要继续改制,朝臣反对声不停,君臣之间的矛盾在施寒岄提出想要关停京中所有妓馆之时爆发得彻底。
妓馆,官员敛财的好地方,施寒岄此提议,动了多数官员的大利益,他们自是要制止的。
施寒岄在朝上本就烦心,郁沉云来清正殿议事时又与她有了争执和分歧,她一怒之下将郁沉云轰出了宫,并告诉他无召不得再入宫。
郁沉云当时亦恼得很。明明是她说他若有意见可以直言,他直言了,她竟然吼他,自他们相识以来,她从来都没有这么郑重的对他发过火,这还是头一遭。
若是放在往日,知道她恼,郁沉云当即就认错了,可今日施寒岄的新宠在殿外候着求见,她吼他的声音那么大,这和当着她宠侍的面吼他有什么区别?
郁沉云不知怎的当时气性一下就上来了,他梗着脖子和施寒岄对峙半晌,最终被轰出了清正殿。
出来时,她那新宠还不屑的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郁沉云更是火大。愤愤离宫后,他和施寒岄置气了好一段时日,谁也没理谁。
可他没想到的是,施寒岄气性更大,她一连好几个月都没见他,他主动向宫内递信求见,她也不理睬他。
郁沉云感到有些窒息和心痛。
他清晰意识到一件事,原先以为已经被自己斩断的情感,其实从没断过,不过是被他强压在了心底,轻易能被她一个反常的举动击垮层层壁垒,叫那不见天日的隐晦爱意无处可藏。
明明她以前都会顾及他的颜面,明明她以前都不会这么吼他,明明她以前无端朝他发了些小怒以后都会哄哄他。
可这次什么都没有。
她似乎是真的厌弃了他。
也是在这段时日,郁沉云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差。人在临走前总有些预感,郁沉云知道自己或许没有多少时日了。
可他还有很多话想和施寒岄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寿数将尽,他竟突然生了一种最后的日子若有机会入宫做个皇贵夫也不错的念头,好歹等她百年后,也许还能有个合葬的资格。
他想,自己真的是疯了,什么都敢想。
最终,他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就是想见她,他想她了。
一连几日,郁沉云都往宫中递了信,可宫内仍是没有召他入宫的旨意。他把自己备好的新衣拿起又叠放齐整,不知叠了多少次衣,他觉得,应是没有机会再更衣入宫去见她了。
前世,郁沉云弥留之际,他那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只撑着最后一口气半睁着眼盯着卧房门的方向,却始终没有见到思念已久的人。
一阵冷风呼啸进屋,郁沉云仿若瞧见一片杏色裙摆落入门中,赤色蔷薇绚丽艳绽,他唇角微动,缓缓阖上双眼时无声唤了“陛下”二字。
有声急促的“将军”在他五感消散前闯入他耳中,又随着他的生命骤然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