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五年秋,应天府的梧桐叶刚沾了点金边,城隍庙的银杏便急着把叶子撒了满地。庙祝李长庚蹲在香案前擦铜烛台,忽听得庙门“吱呀”一声开了,带进来的秋风里裹着股浓重的药味——东街药铺的王娘子扶着门框直喘气,鬓角的银簪歪得快戳进耳朵:“李大哥,快去瞧瞧!陈记绸缎庄的小公子,吊死在城隍爷神像的横梁上了!”
铜烛台“当啷”砸在青砖上。李长庚跟着王娘子跑过穿堂时,看见香客们正往两边躲,功德箱上的烛火被撞得明灭不定,照得殿内城隍爷的鎏金袍角忽蓝忽红。十岁起在城隍庙当差的他,头回见着这样的阵仗——十六岁的陈少爷吊在神龛前的横梁上,月白长衫垂在半空,脚尖离地上的蒲团不过三寸,像片被风揉皱的纸。
“都不许动!”应天府的捕头刘贵带着衙役冲进来时,李长庚正踮脚去摸陈少爷的颈脉。少年的皮肤冷得像块浸了夜露的玉,颈间勒痕呈暗紫色,却没有挣扎时常见的抓痕。刘贵的刀柄敲在香案上:“李庙祝,这横梁离地两丈,陈少爷是怎么爬上去的?”
李长庚盯着神龛下的供桌,供桌上的枣泥糕少了三块,烛台歪在莲花纹的桌布上:“昨夜戌初我锁的庙门,子时巡夜还看见供品整齐。”他忽然注意到陈少爷攥紧的右手,指缝里露出半片天青色的绸缎,边角绣着朵残缺的并蒂莲——这是陈记新出的纹样,上个月他帮陈夫人抄经时见过。
尸体入殓那日,陈老爷在城隍庙哭得肝肠寸断,锦缎袖口沾满香灰:“我儿素日最敬城隍爷,怎会在这里寻短见?定是有人害了他!”说着忽然指向围观的人群,“定是那个穷酸书生!元清,你昨日是不是来过庙里?”
蹲在墙角的少年猛地抬头,青布衫上还沾着银杏叶:“陈伯父,学生是来抄城隍庙的壁画题字……”话没说完,陈老爷已揪住他的衣领:“我儿房里的玉扳指不见了,你爹当年欠我三十两银子,是不是你偷了扳指,又畏罪……”
“老爷!”李长庚慌忙拉住陈老爷的手,却看见张元清眼里的惊惶——这少年是西街张秀才的儿子,上个月还帮他修补过城隍庙的功德箱,指尖留着淡淡的墨痕。刘贵的锁链已经套上张元清的手腕,少年踉跄着摔倒时,怀里掉出半幅画卷,画的正是城隍庙的壁画,角落题着“赠元清兄”,落款是“陈墨轩”——陈少爷的字。
夜里的城隍庙静得能听见银杏叶落地的声音。李长庚坐在香案前抄经,烛火突然“噗”地矮了半截,殿角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他抬头看见陈少爷的虚影立在香案前,月白长衫上染着淡淡的灰雾,颈间勒痕泛着青光:“长庚哥,我不是自缢的。”
笔从指间滑落。李长庚认出那半片绸缎是陈少爷贴身的汗巾,此刻正飘在虚影腰间:“那日你来找我,说要查父亲的账册,后来……”“后来我在库房看见十几箱官盐,”虚影的手指划过香案上的签筒,竹签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父亲竟在绸缎里夹私盐,我想拿账册去应天府衙,刚走到城隍庙后巷,就被人……”虚影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脖子,“是管家陈福的银镯子,他掐我的时候,镯子上的莲花纹硌进了我脖子。”
更鼓响过三声,虚影渐渐淡去。李长庚摸着签筒里的竹签,忽然想起陈少爷尸身颈间的勒痕,分明是被人从背后掐住所致,哪像上吊时的八字纹。他翻出张元清掉落的画卷,发现画中城隍爷的眼神正盯着供桌右下角——那里有块新鲜的木屑,像是被利器撬开过。
三日后的晌午,陈府送来了新的供品:整只烧鹅、八色点心,还有十二匹天青缎。李长庚看着陈福指挥家丁摆供,那只戴在右手的莲花纹银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管家这镯子,倒是和陈少爷汗巾上的纹样相配。”陈福的手抖了抖,镯子撞在铜香炉上:“庙主说笑了,这是老夫人赏的。”
子时巡夜时,李长庚特意绕到供桌后。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着供桌下新刻的字:“戌初刻,陈福撬供桌,取账册三。”他认出是陈少爷的笔迹——那日修补供桌时,少年曾笑着在桌角刻了朵小莲花。掀开供桌暗格,里面果然少了三本账册,却多了块带血的帕子,绣着半朵并蒂莲,正是陈少爷尸身手里的那半片。
“李庙祝好大的胆子!”陈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腰间别着的尖刀映着月光,“我家老爷念你父亲当年救过老夫人,才容你在庙里当差,你竟敢……”话没说完,殿内烛火突然全亮,城隍爷神像的眼睛在火光中微微转动,吓得陈福扑通跪下。李长庚看见陈少爷的虚影站在神像旁,手里举着本账册,每一页都泛着青光。
“陈福,你掐死我时,可听见我喊了声‘城隍爷’?”虚影翻开账册,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官盐数目,“你以为把我吊在神龛前,就能让城隍爷替你遮掩?”陈福浑身发抖,银镯子“当啷”落地:“是老爷让我干的!小公子要去告官,老爷说私运官盐是杀头的罪……”
更鼓响起来时,刘贵带着衙役冲进殿门。陈福被拖走的瞬间,李长庚看见陈少爷的虚影朝他笑了笑,渐渐融入神像的阴影里。供桌上的枣泥糕不知何时多了三块,摆成莲花的形状——那是少年生前最爱吃的点心。
张元清被放出来那日,抱着一摞账册跪在城隍庙。李长庚看着他手腕上的勒痕,忽然想起十年前,两个孩子在银杏树下分枣泥糕的光景:“元清,陈少爷的账册里,记着你爹当年借的三十两银子,早就在三年前用十匹云锦抵了。”少年的眼泪砸在青砖上,把“谢城隍爷”三个字的笔画都晕开了。
冬至前夜,城隍庙来了位戴斗笠的老妇人。她往功德箱里放了锭银子,掀开斗笠时,李长庚认出是陈府的厨娘王妈:“庙祝,老夫人让我带句话,当年老爷私运官盐,是被盐商胁迫,如今……”她从怀里掏出半幅绣着并蒂莲的锦缎,“这是小公子生前给未婚妻绣的,说等她及笄就下聘,如今姑娘要出家,老夫人想把这锦缎供在城隍爷座下。”
香案前的烛火忽然噼啪作响,锦缎上的并蒂莲在火光中微微颤动,像是要从缎面里挣出来。李长庚摸着锦缎边缘的针脚,想起陈少爷曾说:“长庚哥,你说城隍爷真的能看见人间的冤屈吗?”此刻神像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些,鎏金的袖口仿佛还沾着少年的体温。
腊月廿三祭灶日,应天府衙贴出告示:陈记绸缎庄私运官盐一案审结,陈老爷发配边疆,管家陈福斩立决。张元清在城隍庙的壁画前抄了整日的经,傍晚时分,忽然有个穿鹅黄襦裙的少女进来,鬓边别着朵银莲花,对着城隍爷神像拜了又拜。
“这位姑娘可是陈府的?”李长庚递过蒲团时,看见少女腰间挂着半片天青缎,正是陈少爷汗巾上的纹样。少女抬头,眼睛像浸了秋水:“我是墨轩哥哥的未婚妻,他走后,我总梦见他说,城隍爷的供桌下藏着他刻的莲花。”说着忽然指向供桌角,那里不知何时多了朵新刻的莲花,花瓣上还留着淡淡的血痕——分明是用指甲刻的。
雪片开始飘进殿门时,李长庚看见少女跪在神像前,把半片天青缎和半幅锦缎拼在一起,正好成了朵完整的并蒂莲。烛火映着她的侧脸,让他想起陈少爷说过的话:“等阿芸及笄,我要在城隍庙办婚事,让城隍爷做证婚人。”如今少年的虚影虽已不在,供桌上的枣泥糕却总在清晨少三块,像他从未真正离开过。
元宵夜里,城隍庙挂满了灯笼。李长庚看着张元清和少女在银杏树下说话,灯笼的光映着少年们的笑脸,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叹息。转身时,看见城隍爷神像的眼中似有微光闪过,神案上的签筒自动翻开,露出最上面的一根:“善恶终有报,因果自分明。”
雪在黎明前化了。李长庚扫着殿内的银杏叶,发现香案下不知何时多了粒莲子,埋在去年的落叶里。他小心地把莲子种进天井的水缸,看着水面倒映的城隍爷神像,忽然明白,这世间的冤屈,就像落在水缸里的雪,初时遮天蔽日,终究会化在天光里,露出底下沉淀的真相。
那年盛夏,水缸里开出了第一朵并蒂莲。李长庚坐在香案前抄经,听见庙门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快看!城隍爷的胡子上有花瓣!”他抬头看见阳光穿过殿角的铜铃,在神像的鎏金衣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冤屈与善意,正随着莲花的绽放,渐渐舒展成人间最朴素的祈愿——愿善恶有报,愿公道不迟,愿每个灵魂,都能在城隍爷的目光里,寻得安息的归处。
秋风又起时,应天府的百姓发现,城隍庙的银杏叶落得比往年晚了些。有人说看见深夜里有少年的身影在神龛前徘徊,有人说听见供桌下传来刻木头的声音,可当李长庚去查看时,只看见供桌角新刻的莲花旁,不知何时多了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陈墨轩之位”。
他摸着木牌上的刻痕,忽然想起陈少爷第一次来城隍庙时,摸着城隍爷的靴底说:“等我长大了,要给城隍爷捐双新靴子。”如今少年的心愿,终究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他成了城隍庙的一缕幽魂,守着人间的善恶,守着那年没送出的并蒂莲锦缎,守着那个曾和他分食枣泥糕的庙祝,在时光的褶皱里,继续着永不褪色的守望。
这一晚,李长庚又梦见了那个月白长衫的少年。他站在银杏树下,手里捧着刚刻好的莲花,笑着对他说:“长庚哥,你看,城隍爷的眼睛,其实一直都看得见。”晨光初绽时,他在神像的靴底发现了半片 dried 的并蒂莲花瓣,那是去年少女供在香案上的,此刻正紧紧贴在鎏金的纹路里,像句永远不会褪色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