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虎越开越快,张平民皱起的眉头也越来越舒展。他伸手将空调风量调小,旋钮转动的咔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小老弟,我刚才话说得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白杨林,树梢还挂着残雪:\"如果听了真话实话我还生气,那我是不是太过昏庸。\"
他爽朗地笑起来,笑声像个少年一样不羁,猛地打方向盘拐上岔路。柏油路渐渐变成平整的水泥道,两侧新栽的银杏树苗在寒风中列队而立。
十分钟后,雕花铁门豁然出现,汉白玉立柱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到了。\"他踩下刹车,引擎的轰鸣归于寂静。左侧立柱上\"平民颐养院\"五个颜体大字苍劲有力,右侧\"竹君风湿病治疗康养中心\"的牌匾在风中微微晃动。
我们一起下了车,他站在门口,目光深邃地凝视着那两块牌匾,仿佛是在与暌违已久的挚友重逢,眼中满是温情与感慨。
我半开玩笑地问道:“这该不会也是你旗下的产业之一吧?”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白大褂、佩戴近视镜的中年男士迎了上来,满脸敬意地说道:“张院长,您来了啊。”
张平民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介绍:“这位是我的小兄弟关宏军。”
接着,他又转身指向那位医生,介绍道:“这位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于颂医生。”
于颂连忙上前一步,与我双手紧紧相握,态度谦逊而诚恳:“关先生,您好。刚才张院长客气了,我其实只是这里的副院长,张院长才是这里真正的掌舵人。”
张平民向空气中呵出一口热气,白白的水气在冷空气中瞬间形成白雾,他脱口而出:“这天气,能冻掉下巴,咱们还是快进去吧。”说罢,他裹紧貂氅,率先踏入旋转门。
我与于颂紧随其后,一进到医院大堂,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地暖的热气扑面而来。
于颂刚要引我们往电梯方向走,张平民却止住了脚步:“于颂,还是先去看看秦竹君吧。她最近怎么样?”
于颂闻言,双眼有些落寞:“最近她的情况......不太乐观。”声音越发低沉,“风湿性关节炎愈发严重,心衰的症状也不见好转。”
张平民猛地顿住,皮鞋与地砖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他哀伤而又急切地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能试的都试过了。”于颂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进口特效药、最新的治疗设备......但她的身体底子太差,怕是......”
张平民沉默良久,忽然转身走向走廊尽头。那里竟藏着一间鲜花礼品店,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望着店内摆满的康乃馨与百合,心中满是疑惑。
“这是张院长特意安排的。”于颂看穿了我的心思,“周边买东西不方便,他就让我们腾出空间,开些小店。既方便病人和家属买东西,又给一些康复期的病人提供工作,补贴他们的日常开销。”他苦笑一声,“就说这花店,损耗比销量还大,其实一直亏钱。”
我不禁问道“为什么不直接给病人减免医疗费呢?”
于颂望向张平民正在挑选花束的背影,目光中满是敬佩:“直接给钱,难免让人觉得是施舍。张院长要的,是让每个人都能体面地活着——这才是真正的慈悲。”
玻璃门轻响,张平民提着花篮步出花店,娇艳的蓝色妖姬在冬日里泛着冷冽的光,宛如凝固的深蓝色火焰。穿过铺着厚实地毯的长廊,推开木门,阳光将康养病房晕染得恍若云端的宫殿,真皮沙发与檀木茶几错落有致,全然不似寻常病房的苍白。
张平民的脚步在病床前骤然放轻,脸上瞬间绽开如春日暖阳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地将花篮置于床头柜,指腹抚过篮边缎带的动作,仿佛在触碰一段遥远的记忆。
当他握住秦竹君那只嶙峋如枯枝的手时,指尖微微发颤:\"竹君,我来看你了。\"
病床上的秦竹君睫毛轻颤,乌灰的瞳孔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泛起细碎的涟漪。她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如同风中的游丝:\"你......来了?\"
\"嗯,我来了。\"张平民喉结滚动,硬生生将酸涩咽回心底,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最近感觉怎么样?\"
秦竹君扯动嘴角,试图露出微笑,可那抹弧度却比哭还令人心碎:\"别担心......我好着呢。\"
张平民用力的点点头:“那就好,你看我给你买了玫瑰花。”
秦竹君缓缓转头,枯槁的面庞在冷艳的蓝色妖姬映衬下,竟泛起病态的绯红。她浑浊的瞳孔里映出花影,又移向那张熟悉却布满沧桑的脸:\"你的头发......也白了。\"
这一刻,我明显感觉到张平民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但他用钢铁般地意志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用平和的口气说:“白就白吧,我们不能携手白头,但最起码能看着彼此变老。”
一声轻笑从病榻上传来,却被突然的呛咳打断。秦竹君皱着眉,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撑住枕头,目光越过张平民的肩膀:\"小宋没和你一起来?\"
张平民点点头:“她受不了东北这天气,去海南了。”
秦竹君看向我:“这位是谁呀?”
张平民介绍道:“这是我的一位忘年之交,特地带来见见你。”
我慌忙点头致意,却见秦竹君费力地扯了扯唇角。那抹笑意还未成形,就被病痛带来的苦楚淹没。
于颂在一旁提醒道:“张院长,时间差不多了,让秦姐休息吧。”
张平民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他俯下身,轻轻地在秦竹君额头上轻轻地吻了吻。
秦竹君安静地闭上双眼,仿佛陶醉在这份温情之中。
我们三个人安静地退出房间,张平民深深地吸了口气,对身边的于颂嘱咐:“尽最大努力减轻她的痛苦吧,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她受罪。”
于颂点点头:“放心吧,张院长。”
告别了于颂,我们两个人默默地上了车,张平民发动引擎,热了一会儿车,便缓缓驶出医院。
我不禁问:“这所医院你是为了秦阿姨才建的吧?”
他平复了情绪,说:“是呀,原来的目的就是给她建所医院,希望能够治好她的病。没想到竟然建成了省里最大的风湿病专科医院和风湿病康养中心。”
我感叹道:“秦阿姨也是你一段爱情里的女主角吧?”
张平民淡淡地笑了笑:“那要看爱情怎么定义了,怜悯多一些时叫怜爱,恩情多一些时叫恩爱,激情多一些时叫热爱。我和竹君应该叫恩爱吧。”
我通过倒车镜观察他的表情,他明显感受到了,继续说:“我有过一场牢狱之灾,出来以后,我学乖了,开始用日用品换粮食,没想到却遇到一个强劲的对手,那就是秦竹君。她身上的那种美不同于你宋阿姨那种江南女子温婉的美,而是东北人身上那种豪放的美。后来,我们从竞争对手变成了合作伙伴。等粮食统购统销的年代结束以后,我们反而没了生意可做,是她提议开始经销日用品,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只要手里有东西,就能换来钞票。这也是我开始做快消品的起步。
我们挣了一些钱以后,我的贪心作祟,让她做假账逃税,被税务部门发现后,按照当时的刑法,我构成了偷税罪,应该判五年左右。但竹君为了救我,对办案人员谎称自己为了贪污钱财,故意做的假账,这一切我并不知情也和我无关,就这样她不但被判了偷税罪,还外加了一个诈骗罪。”
我问:“这不应该是职务侵占吗?”
张平民解释说:“那时候的刑法没有这个罪名,一般都套用诈骗罪。这样一来,她就被判了十年。监狱那个地方,由于太潮湿,她在里面就得了风湿。后来她获得保外就医的机会,但她也在里面整整住了八个年头。”
我看着他沉浸在那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不禁心生戚戚。
我问道:“她当年能义无返顾的代你受罪,一定是非常爱你吧?”
张平民声音有些嘶哑:“这件事说来复杂,其实我和她就是那种明明心里有对方,又不肯轻易说出口的那种朦胧状态,可这八年时光,把一切都毁了,等她出来已经和一个废人没有什么不同。而我已经和宋婕深陷热恋之中,你说秦竹君值不值?\"
他脸上满是愧疚,我安慰道:”很多感情不是用值不值来衡量的,你为她专门建了一所医院,不也是在偿还这份情债吗。“
\"情债?\"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铁锈般的苦涩。伸手抹过眼角时,指尖在方向盘上留下湿润的痕迹:\"她用半生健康换我自由,我就算建十所医院,又怎么还得清?\"
车窗外,枯树的枝桠在暮色里张牙舞爪,像极了那些纠缠不清、永远无法释怀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