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后叹了口气,扶着龙头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缓缓地道:“你高祖父太祖先皇武帝一生英明神勇,最惜人才,一见了将才,就高兴得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跟我念叨人家。吃饭,饮茶,赏花……念叨来,念叨去,且念叨呢!我十六岁就嫁到南宫家,转年儿冬天我就生了老大,这底下一溜,七个。最后尾儿,就落下你大伯,哀帝这一个。我二十九岁上,你皇爷爷就走了,我守了四十年的寡。最难受那阵儿,就是你皇爷爷刚走那阵儿,临死前留下一句话,让你大伯即位。可哪儿那么容易啊?你男人死了,南宫家破败了,你一寡妇,拉扯着一堆孩子——人都是势利眼!”
龙头杖重重砸在青砖地上,砸得所有文臣武将不敢抬头。
当年,为了让儿子哀帝顺利继位,年纪轻轻的皇后敲断了自己两条膝盖骨。
那有多疼,只有她自己知道。
太皇太后举目望着大殿远处,苍老的怒光似乎在注视着什么人:“甭管多难呐,我把你的嘱托办到了。多会儿,我到你那一步,可不给孩子们添这么大麻烦——宗祺,我对得起你南宫家嘞!大熠这么些难办的事我都办出来了,你儿子我也扶上皇位了,我一个人儿!如今,咱们孙女大了,比儿子孙子都强,还有这么好的人儿帮衬,她比我有福气。可这福气怎么一到你留下的这帮臣子手里就没了呢?大熠依着他们的意思,选了多少皇帝,一个比一个没出息!赵家明明是叛国之罪,文昌侯生的那小杂碎好坏不分,被老太师和赵禄山哄高兴了,竟然还让赵彬进了金吾卫当统领。他是真不怕哪天被赵家这帮杂碎给拧了脑袋!宗祺,你上来带我走之前,最后再好好管管你这没教好的烂摊子,行不行?”
“太皇太后息怒,臣等知罪!”
满朝文武跪下来,请罪。
“离丫头,哀家不管你多喜欢苏将军,这皇位,绝不能让给无能之人,你听明白了?!”
虎一样的女人,历尽沧桑,又苦又凶。
可她是对的。
南宫离缓缓跪下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是,孙女知道了。今日起,便和将军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皇宫一角,静谧的屋子里挂着一幅古画,构图完美凝练,色调分明,线条清峻,有开阔的叙事感,令人赏心悦目。
苏唳雪坐在椅子里,也像那画一动不动,微微低垂着头,双眼紧闭,似乎想要借此躲避来自外界的一切纷扰和压力。
“小雪,别这样,你身子不好……”
南宫离不知何时来了,脚步轻盈地走上前,轻轻抚着爱人散乱的鬓发。一举一动,小心翼翼,眼睛里净是温柔痛惜,仿佛极舍不得,却又唯恐惊扰,一念百转,用尽缠绵。
苏唳雪缓缓张开眼,触到她庄重冷硬的衣袖,忍不住颤声道:“你把雪砌扔了?”
“没有没有,雪砌破了,我叫人去补了。”女孩子慌忙摇着手否认,“那是当年你送的,我最宝贝了,怎么可能舍得扔呢。”
椅子里的人闷声道:“你穿明黄色不好看,失了女孩子的稚气和柔美。”
小姑娘不服气,翻翻眼皮:“这两点你也没有。”
“所以,殿下——不,陛下是嫌弃了我吗?”苍白的人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显得有些疲惫不堪,甚至不想和她多说话。
太皇太后发威后,一切都变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云掌门甩出宗门令,九嶷山率天下武宗都站在了小公主身后。
这件事传到边关,定北军自然也是支持她的。
大熠军马过半在手,再加上王弼和张正掌握的文臣半壁江山,她取皇位如探囊取物,一蹴而就。
听闻,新皇登基后,第一条旨就是改军法,准许女子习武从军。
而后,又叫人悄悄辟了这雅致清静的院子,把苏唳雪安置过来。
什么再无干系,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宫人们一个个对此都心照不宣——谁家男人不养外室?新皇只是借鉴一二罢了,无可厚非。
终生所愿得偿,又能与爱人长相厮守,本来是该高兴的。可苏唳雪也不知道自己闹的是哪个脾气,就是心里憋闷,身上也不痛快:“殿下……不,陛下是想软禁我吗?”
她是真生气,气到连称呼都一直喊错。
“不是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南宫离吓了一跳,连忙分辩,“小雪,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家。不管外人怎么说、怎么想,我只想让你能一直待在我的视线里。即使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做什么,也想你陪在我身边。”
寡言的人轻轻攥着青衫的袖边,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是南宫离令御绣坊重新为她改好的碧落,穿着更合身更舒服,可她却并不像先前那么喜欢了。
“所以,我现在成了你的金丝雀了?”
她以为自己在冷笑,表情却很苦,只是她自己看不见。
这两天,所有人对她都很恭敬,吃穿用度照顾得无微不至。想也不用想,都是冲着新皇的面子。
她受不了。
活着保持反击力是她的意志,而当她想死的时候、需要死的时候就可以死了,甚至用不着自杀。
沙场才是她的归宿。
“小雪,你怎么会这么想?”南宫离抓着那双怎么也不暖和的手,轻声安抚,“这儿不是笼子,你也不是只能用容貌和嘤鸣来讨人欢喜的鸟儿。你的存在,本身就值得受人尊重、青睐,值得不一样的对待,不该被遗忘和轻视。”
苏唳雪挣开她的手,眼底一片漠然:“陛下,您忘了,我只是个侍卫。”
“小雪,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气什么?”
女孩子有点儿沮丧。
她好不容易避开所有人,满心欢喜跑过来,不是为了看这家伙跟她甩脸子的。
“法令已经改好了。你的安稳,我帮你守。你就安安生生做你的大将军,受万人敬仰,不好吗?”
然而,苏唳雪道:“如果等你改了法令,我才敢承认这件事,那跟懦夫有什么区别?”
受到抬举的奴隶依旧是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