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病榻上,听着更漏声滴滴答答地响。殿外飘进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金砖地上。这景象忽然让我想起十四岁那年初入太极宫,也是这样的深秋,我跪在甘露殿前,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连呼吸都带着青涩的颤音。
那年掖庭宫的梧桐比这里高大得多,枝桠张牙舞爪地探进宫墙。我抱着新得的紫檀琵琶穿过长长的宫道,绯红裙裾扫过满地落叶,裙摆上绣的银雀沾了晨露,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领路的宦官说太宗皇帝爱听《秦王破阵乐》,我躲在廊柱后头练了整整三个月的轮指,指甲劈裂了就拿丝线缠着继续弹。第一次进甘露殿献艺时,殿角的铜鹤香炉吐着龙脑香,熏得我眼睛发酸。太宗说我弹曲子的样子像林间小鹿,转头却赐号\"武媚\"——带刺的花终究不如温驯的兽讨喜。
在御前伺候笔墨的第七年,我总算能分辨松烟墨和油烟墨的气味。太宗批奏折时爱用狼毫笔,蘸墨前总要往砚池边沿轻刮三下。有天夜里他写《帝范》到三更,突然搁笔问我:\"可知为君者最忌什么?\"我跪着往鎏金暖手炉添炭,炭火噼啪炸响的间隙里答:\"忌心慈。\"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朱笔上的残墨滴在青玉镇纸上,洇出个血点子似的印。
贞观二十三年的雨下得人心慌。含风殿的药味浓得能凝成水珠,我跪在殿外青石板上,听着里头此起彼伏的哭声。指甲掐进掌心都不觉得疼,直到先帝驾崩的诏书传出来,我才发现墨色宫装下摆浸透了雨水,缠枝莲纹泡得发胀,竟和感业寺僧袍的暗纹一模一样。削发那日老尼的剃刀不利索,扯得头皮生疼。夜里摸到光溜溜的后脑,突然想起母亲抱着我哭送进宫时的模样,她簪子上的珍珠也是这样冰凉地贴着我脸颊。
感业寺的油灯总在子时熄灭。我裹着单薄僧袍抄《妙法莲华经》,手冻僵了就把笔杆夹在指缝间呵气。有回梦见掖庭宫漏雨的屋檐,雨水顺着梁柱往下淌,在砖地上汇成个\"治\"字。惊醒时月光正照在佛龛上,菩萨低垂的眼睑沾着蛛网,倒像在哭。
永徽二年的上巳节,我跪在后山桃树下诵经。李治的龙纹皂靴出现在视线里时,我数到第七片落在他肩头的花瓣。他弯腰扶我起身的动作太急,腰间蹀躞带的金钩刮破了我的袖口。\"媚娘,\"他唤得轻,像怕惊飞枝头的雀儿,\"这经卷都翻毛边了。\"我攥着半旧的《妙法莲华经》,麻布封面被他的指尖熨得发烫,忽然想起那年甘露殿里,先帝的朱笔滴在青玉镇纸上的血印。
再进宫那日,王皇后赐的翡翠镯子冰得腕子发麻。我抱着安定公主跪在立政殿,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妾愿为娘娘分忧。\"她戴着鎏金护甲的手指拂过孩子襁褓,指甲上嵌的东珠晃得人眼花。夜里乳娘把孩子抱走时,我摸到枕头上未干的泪痕,才发现自己咬着被角生生熬过了整宿。后来总借着月光缝小衣裳,有回针尖戳破指尖,血珠渗进鹅黄缎面,倒比绣的梅花更鲜艳。
萧淑妃来挑衅那日,我正在炭盆边烘孩子的尿布。她踩着珍珠履迈进门槛,金线绣的翟鸟在裙摆上张着尖喙。\"不过是个尼姑。\"这话顺着穿堂风飘进来,铜盆里的银骨炭突然爆出火星,烫红的灰烬溅在手背上。我盯着那片灼痕看了半晌,转头吩咐宫人把陛下赏的南海珊瑚树摆在最显眼处——红得刺眼,正好配她今日的胭脂。
显庆五年的冬雪压折了庭前梅枝。李治的风疾发作得愈发厉害,我坐在龙榻边批奏折,朱笔悬在\"突厥犯边\"四个字上迟迟落不下去。他突然攥住我的手往诏书按玉玺,掌心烫得像块火炭:\"媚娘,这天下...\"话没说完就咳出血来,猩红点子溅在明黄绢帛上,倒比洛阳牡丹更艳丽。后来我们在紫宸殿并称\"二圣\",朝臣们暗地里嚼舌根说牝鸡司晨,他们哪见过李治半夜喘不上气,还要强撑着看陇右军报的样子。
那天在丹霄殿整理先帝旧物,翻出卷褪色的《秦王破阵乐》谱子。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当年我做的批注,墨迹被泪水晕开过。李治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指抚过曲谱轻叹:\"父皇若泉下有知...\"话尾消散在穿堂风里。我转身替他拢紧貂裘,瞥见铜镜里两人斑白的鬓角,忽然惊觉离那个抱琵琶的绯衣少女,竟已过去了二十八年。
开耀元年的上元夜,洛阳城楼的风裹着硫磺味。薛怀义刚献上十万贯铸天枢的铜钱,鎏金灯轮照得他额头的汗珠发亮。狄仁杰在阶下欲言又止,官袍被灯笼映成赤色。李治突然抓紧我的手:\"你看这万家灯火...\"话音未落就软倒在我怀里。太医说是风疾发作,可我分明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在夜风里打着颤,像极了感业寺那年被春雨打落的桃花。
李治的棺椁停在乾元殿时,我摸着楠木上的蟠龙纹数了九遍。李显烧纸钱的动作太急,火星子溅在素麻衣上烧出个窟窿。这孩子总学不会他父亲的沉稳,前日早朝竟说要给韦玄贞封侍中,气得裴炎把笏板都摔裂了。深夜批扬州军报时,发现徐敬业檄文里\"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八字墨色格外浓重,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掖庭宫,太宗教我临摹《九成宫醴泉铭》时说的:\"锋芒太露的字,终归失之圆融。\"
派李孝逸出征那日,我在玄武门城楼上盯着他的帅旗。三十万大军踏过结冰的洛水,碎裂声让我想起贞观十九年征高丽那夜,太宗把着我的手在羊皮地图上画行军路线。斥候来报说叛军在润州江面练水师,我连夜叫人搬来先帝打窦建德时的沙盘,芦苇秆削的战船插满长江弯道。天快亮时宫人换下燃尽的蜡烛,蜡油在青铜烛台上堆成小小的白城——恰似当年感业寺佛前融化的长明灯。
平叛捷报是随着初春的柳絮一道来的。我正握着李旦的手教他写\"河洛\"二字,八岁孩童的腕力虚浮,墨汁泼在先帝亲批的《帝范》上,蜿蜒出黄河九曲的纹路。这孩子慌慌张张去擦,袖口蹭花了\"民为贵\"三个朱砂批注,倒像给祖宗训诫添了条新注。掖庭宫新来的宫女梳着双螺髻,发间银铃随研墨动作轻响,叮叮当当混着殿外鸽哨,竟与当年我抱琵琶进宫时的曲调暗合。
镇压宗室叛乱那夜,来俊臣呈上的名单有股血腥气。我摸着\"韩王元嘉\"四个字,忽然记起麟德元年春猎,这老王爷还送过李弘一匹小马驹。更漏滴到三更时,北风卷着焦糊味扑进窗棂——是贞观殿废墟的方向,前朝老臣正在那焚烧李贤的遗物。灰烬中飘来半片未燃尽的诗笺,捡起来对着烛光看,竟是当年我教他读《诗经》时写的批注:\"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建万象神宫那年,洛阳城的铜匠铺子彻夜不熄火。薛怀义监工时的呼喝声震得承福门上的铜钉都在颤,他举着火把照向未凝固的铜胎,扭曲的《大云经》经文投在宫墙上,恍如当年感业寺墙皮剥落的《金刚经》。有个老铜匠偷偷用铜汁浇了朵莲花,被发现时梗着脖子说\"佛本在心\"。我摸着那铜莲冰凉的花瓣,突然想起永徽六年废王皇后那夜,她凤冠上摔碎的东珠也是这般冷硬质地。
腊月祭天前夜,狄仁杰在长生殿外跪成雪人。我隔着纱帘看他胡须上结的冰碴:\"怀英啊,你比显庆三年的状元郎还倔。\"他递上的《谏造大像疏》被炭盆烘得卷了边,我指着\"今之伽蓝,制过宫阙\"那句轻笑:\"当年先帝修大明宫,魏征也说过这话。\"老臣猛地抬头,殿外风雪突然卷进来,吹散了他官帽上的雪沫——那纷纷扬扬的样子,竟像极了感业寺桃树下飘落的花瓣。
改元载初那日,尚服局呈来的衮冕重得压肩。金线绣的日月星辰纹里缠着二十八年前那件绯色宫装的丝缕,抬手时袖口露出的半寸缠枝纹,还是当初李治夸过\"似春藤绕腕\"的样式。踩着白玉阶走向则天门时,积雪下突然露出块带箭痕的砖石——显庆五年突厥使臣朝贡,有个狂徒正是在此处行刺。礼乐声里夹杂着细碎响动,转头看见狄仁杰在百官最前列颤抖着手系紧蹀躞带,那上面的金钩与永徽二年刮破我袖口的,竟是同一副制式。
最冷的那个清晨,掖庭宫老太监送来个蒙尘的漆盒。里头装着贞观十二年没烧完的琵琶谱,纸角还粘着当年我哭湿的泪痕。翻到《秦王破阵乐》那页时,窗外突然传来新入宫的小才人们嬉闹声。十四五岁的少女们抱着镶螺钿的琵琶跑过回廊,裙裾扫过枯叶的声音,与四十年前我第一次走进甘露殿时的动静,分毫不差。
神都的牡丹开到第七茬时,我让上官婉儿把奏折全搬到迎仙宫。西域进贡的琉璃榻映着张昌宗抚琴的手指,他弹《春江花月夜》总爱在第三叠转调,像极了永徽二年感业寺后山折下的桃枝。狄仁杰来劝我立太子那日,案头石榴突然裂开,鲜红籽粒滚到《帝范》残卷上——正是当年李治咳血污了的那页。老臣盯着石榴汁浸透\"民为贵\"三个字,紫袍下的膝盖压碎了两粒玛瑙佛珠。
姚崇跪在长生殿外求见时,我正在数李显送来的南海珍珠。帘外飘进股熟悉的沉香味,惊得我失手扯断丝线,浑圆的珠子砸在金砖地上,像极了麟德元年李贤背不出《尚书》时落的泪。那孩子临死前托人捎来的绝命诗,还压在装琵琶谱的漆盒最底层,泛黄的纸角留着道指甲掐痕——与我十四岁那年跪在甘露殿前,掌心掐出的月牙印分毫不差。
长安三年的上元夜,满城烟花照得洛水泛红。张易之献上的百鸟裙缀着孔雀翎,走动时流光在褶裥间游走。我摸着裙摆忽想起显庆五年,李治撑着病体带我看灯会,他玄色大氅上的金线蟠龙也是这样在火光里忽明忽暗。五郎醉醺醺地要喂我吃酒酿圆子,白玉勺磕在牙上发出脆响,竟与当年王皇后摔碎的翡翠镯声相似。
狄仁杰死讯传来那日,我在通天宫敲了整夜铜磬。薛怀义当年督造的天枢铜柱爬满绿锈,月光下像条僵死的巨蟒。翻出他临终前呈的《请罢诸道监军疏》,朱批的\"准\"字被蛀虫啃去半边,倒似当年徐敬业檄文上被梧桐叶盖住的\"狐\"字。更漏滴到三更时,恍惚看见老臣的魂灵立在蟠龙柱下,官帽积雪簌簌而落,与永昌元年他在则天门劝谏时沾的飞絮一般模样。
神龙元年的春雨带着铁锈味。袁恕己带兵闯进来时,我正对着铜镜拔白发。镜中忽然映出十四岁那张脸,吓得犀角梳掉进鎏金炭盆,烧焦的气味混着张昌宗衣领的龙涎香,竟勾出股感业寺陈年灯油味。李显躲在屏风后发抖,玉佩撞击声让我想起四十年前,他父亲在桃树下慌乱扯断的蹀躞带金钩。
上阳宫的梧桐叶落第八十一回时,婉儿偷偷捎来李旦抄的《法华经》。字迹在\"众生皆苦\"处洇开团墨渍,像极了安定公主夭折那夜,我泪湿的枕上牡丹。李显来问安时总盯着案头玉玺,那方青石雕的印纽已被摩挲得发亮——显庆五年李治握着我的手按下去时,印泥还是温的。
最后一口气噎在喉头时,眼前闪过贞观殿的琉璃瓦。十四岁那年摔碎的琵琶玉轸,永徽二年桃树下沾了经卷的露水,还有开耀元年夜风中李治的白发,都化作上阳宫窗外的梧桐叶扑簌簌往下落。恍惚听见掖庭宫老嬷嬷在喊:\"武才人,该去伺候笔墨了——\"我想应声,却见那绯衣少女抱着琵琶从我身体里穿过去,裙角银雀掠过满地奏折,飞进了一场下不完的秋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