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碴子顺着太液池的裂纹往岸边爬的时候,我正数到第三十七道裂痕。手指头冻得发麻,指节上那道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光宅元年被来俊臣的手下用铁尺夹的,他们非要我承认和徐敬业通过信。隆基不知何时离开了,石凳上留着半块尚带牙印的蔗糖,牙印边上还沾着点胭脂红,许是那孩子今早新纳的孺人给染的。
拾起糖块对着日头细看,琥珀色的糖晶里凝着三十年前的雨丝。那日母亲殡天,太平躲在佛堂后头的经幡里偷哭,我摸过去时她正啃着半块西域进贡的冰糖。她突然把剩下的半截塞进我手心,带着哭腔问:\"四哥,这糖怎么比黄连还苦?\"外头张柬之的兵马正在撞宫门,铜钉崩落的声响混着血腥气漫进来,把佛前的檀香都染成了铁锈味。
池畔老柳爆出第一粒新芽的清晨,我在太庙前撞见三哥发疯。他抱着高祖的牌位又哭又笑,金冠歪斜地挂在乱发上,玄色祭服沾满了香灰。\"二郎你看,阿耶说我的飞白比你有风骨!\"他攥着根秃笔在青砖地上划拉,墨汁溅到太宗灵前的长明灯罩上。我蹲下身给他擦嘴角的涎水,闻见他袖口有股熟悉的甜腻——显庆五年上元节,我们偷了波斯使臣进贡的玫瑰糖,躲在宣政殿匾额后分食,糖渣簌簌落在三品大员的进贤冠上。
韦氏带着宫人赶来时,我腕子正被三哥掐得发青。她指甲上的蔻丹刮过我手背,金丝牡丹纹的裙裾扫过青砖上的墨迹:\"相王真是兄弟情深,不如搬来东宫同住?省得每日来回奔波。\"那夜我烧了所有与三哥往来的诗笺,火盆里突然爆出个火星,正巧燎着了袖口的金线螭纹。灰烬里扒拉出半片糖纸,背面还留着三哥歪歪扭扭的字迹:\"二郎亲启\"——那是他第一次去房州前塞给我的,里头裹着块化得不成形的乳糖。
神龙二年的雪下得邪性,鹅毛大的雪片子打着旋往人领口里钻。太平裹着银狐大氅踏进我书房,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她指尖敲着剑南道送来的密报,镶红宝的护甲在桐木案上划出细痕:\"四哥真打算在醴泉坊种一辈子竹子?\"炭盆里爆出个火星,映得她眉心的梅花钿忽明忽暗。我往端砚里添了勺水,看着松烟墨慢慢化开:\"前日去西市,见胡商卖的孔雀石成色不错,给你打了支新步摇。\"
茶盏摔碎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寒鸦。滚水溅在刚抄完的《金刚经》上,墨迹晕成团团鬼脸。\"你还要装聋作哑到几时?\"太平揪着我前襟,鎏金护甲掐进皮肉,\"三哥连神策军的虎符都给了韦播!昨日韦家那个痨病鬼带着三百府兵,把平康坊的琵琶女抢了三个!\"她身上飘着母亲惯用的龙脑香,熏得我眼眶发酸。
那夜我做了个诡异的梦。十六岁的贤哥在掖庭宫教我吹尺八,月光漏过窗棂在他脸上割出细碎的光斑。碧玉尺八突然渗出血来,他转头问我:\"六郎可知'种瓜黄台下'的后半阙?\"我惊醒时冷汗浸透中衣,枕边竟真落着片干枯的竹叶,叶脉上凝着霜似的白。三日后传来消息,重润那孩子在房州吞了金箔,送信的驿卒说小郎君咽气前,手指头还在褥子上划拉《黄台瓜辞》的笔画。
景云元年的上巳节,隆基带着猎到的白鹿来献。那畜生眼睛像极了母亲最爱的波斯猫,琉璃珠子似的渗着冷光。我抚过它犹带余温的皮毛,指尖触到藏在绒毛下的刀口——斜刺里捅进去的,手法倒是干净。\"儿臣射艺不精,叫它多受了苦。\"少年跪得笔直,可玄色骑装的下摆分明沾着禁苑才有的紫云英。我闭眼想起三哥被鸩杀前夜,韦氏送来的食盒里也飘着这种花香,甜得发腻的香气裹着孔雀胆的苦。
\"阿耶该换药了。\"隆基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他拆绷带的手势比去年娴熟许多,去年此时,这孩子还因替我挡下刺客的淬毒匕首在床上高烧三日。当时他攥着我的衣袖说胡话,冷汗把枕巾浸得能拧出水:\"孙儿定不会让祖母的镇纸蒙尘...\"烛火摇曳间,我仿佛看见母亲站在他身后,翡翠护甲正搭在他握刀的手背上,就像当年教我批阅奏章时一样。
最惊心动魄的棋局发生在延和元年仲夏。那日我故意将西北军报遗在思政殿,果然瞥见窦怀贞的影子闪过蟠龙柱。深夜召宋璟密谈时,窗下传来狸奴厮打声,翡翠镇纸压着的宣纸突然被风掀起一角。老臣掀开食盒底层的夹板,露出太平最爱用的鎏金匕首:\"陛下可知,今日崇仁坊的波斯邸失了火?\"我摩挲着镇纸的缺角——那是显庆四年三哥砸坏的,母亲罚他跪着用金粉补缝,结果涂得满殿都是星星点点的光。
七月十四中元夜,我在太庙祭祖时故意打翻长明灯。火舌窜上帷幔的瞬间,姚崇扑救的动作比羽林卫还快三分。烟雾中看清他腰间玉坠的纹样,竟与当年李多祚献给母亲的龟符一模一样。回宫路上,高力士突然指着银河说:\"大家看,天牢星亮了。\"我望着他后颈新添的刀疤,突然记起这个岭南来的小太监,正是隆基平定韦氏之乱那日,从血泊里拖回来的俘虏。那夜他给太平送密信时被我撞见,额角还粘着片带血的碎玉——像是从哪个玉搔头上崩下来的。
决定禅位前夜,我独自登上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画像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指尖触到侯君集画像的裂痕时,身后环佩叮当。太平提着酒壶倚在门边,石榴裙扫过积灰的地砖:\"四哥可记得,贞观二十二年这里闹过鬼?\"她斟酒的手稳得可怕,玛瑙杯里的酒液映着残缺的月牙,\"说是看见隐太子在数自己的箭伤。\"我接过酒杯时,她突然攥住我手腕,鎏金护甲几乎掐进肉里:\"那把火你本可以扑得更晚些。\"
禅位诏书颁布当日,我在麟德殿摆了局残棋。黑子被白龙围在东南角,像极了总章元年被三哥困在假山后的我。隆基穿着太子朝服进来时,我故意将茶汤泼在棋盘上,褐色的水渍漫过楚河汉界。\"这局算和棋罢。\"他盯着纵横十九道上的水痕,突然解下玉带扣压在棋枰中央:\"儿臣愿添此彩头。\"那枚带扣上的螭纹,与四十年前母亲扣在我襁褓上的长命锁如出一辙,连缺角的方位都分毫不差。
最后一次抚摸玉玺是在开元元年元日。隆基的登基大典刚结束,我借口更衣溜进含元殿暗阁。冰凉的玉璧贴着掌心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轻笑:\"大家果然在此。\"高力士捧着鎏金香炉,烛光在他眼底跳成两簇鬼火,\"太子...陛下说,该换新历了。\"我望着香炉里升起的烟柱,恍惚看见母亲的脸在烟雾中浮现,接着是三哥叼着糖葫芦的模样,太平出嫁时的九树花钗,最后都化作少年时在洛阳官道见过的流民——那老汉抱着饿殍说:\"贵人可知,麦苗返青时最怕倒春寒。\"
走出宫门时,我特意绕到太液池。冰面彻底化了,那条通体雪白的鲤鱼竟还活着,鳞片上留着当年三哥用弹弓打的疤。它浮出水面吐了个泡,荡开的涟漪里忽见永隆元年的自己——那个抱着《汉书》在梨园躲雨的青年亲王,宽袖被雨打得贴在臂上,还在为贤哥求来的新差事欢喜。怎会料到半生要在龙椅与道袍间辗转四次,朱批的御笔换成炼丹的桃木剑,又变作抄经的紫毫?
残阳把池水染成血色时,我终于读懂母亲临终时那个眼神。她枯槁的手指在我掌心画圈,当时以为是\"全\"字,如今想来该是个\"囚\"字。原来我们母子三人,都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丝线另一端连着千秋青史。三哥咽气前突然清醒,攥着我的手说\"糖在左袖\",太医剖开他衣袖,里头藏着块永徽年间的饴糖,早被体温焐成了琥珀色。
暮鼓响到第十八声,身后传来年轻帝王的脚步声。我没转身,任由他替我披上裘衣。玄狐皮毛蹭得耳后发痒,像是那年母亲抱着我看灯会,她步摇上的流苏扫过脸颊。\"阿耶,该用晚膳了。\"隆基的声音比三日前沉稳许多,已有了帝王胸腔里的共鸣。我指着池边一株歪脖子柳树:\"显庆五年,你祖父就是在这儿教我骑射的。\"柳枝上新结的冰凌突然断裂,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飞过玄武门残破的匾额。那些黑羽掠过承天门时,恍惚化作四十年前母亲大婚时的簪花轿辇,金线绣的凤凰终究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