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
1962年的雪落得特别早。胡同口的青砖墙根下,阎嫂弯腰抱起那个襁褓时,碎冰正在她的千层底布鞋下咯吱作响。我缩在她靛蓝棉袄的阴影里,看见雪粒子钻进婴孩发紫的嘴唇。
\"作孽哟。\"她解开花布头巾裹住婴儿,温热的气息在睫毛上凝成白霜。那天我们多带回家一个妹妹,灶台上熬米汤的砂锅从此再没凉过。
针线笸箩里永远躺着半截红头绳。清晨五点,阎嫂就着煤油灯补衣裳,针尖在发间蹭两下,银丝便染上桂花油的暗香。哥哥的裤腿接了三寸,我的碎花罩衫拼着邻居给的边角料,弟弟的虎头鞋塞满旧棉絮。她总说\"新三年旧三年\",却在我们生辰那天变戏法似的掏出对襟红袄,领口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
那年冬天特别滑。我攥着阎嫂皴裂的手去买冬储菜,青石板路上凝着层油亮的冰壳。她突然脚底打滑,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我听见肩胛处\"咔\"的轻响,剧痛中却闻到她衣襟里熟悉的樟脑味。卫生所大夫复位时,她把我脑袋按在怀里,温热的泪水砸在我后颈,比脱臼还要疼。
1967年秋天,阁楼木箱里的银镯不见了。阎嫂蹲在槐树下烧家书,火舌舔舐着繁体字,灰烬像黑蝴蝶扑在她霜白的鬓角。那天夜里我起夜,看见她对着月光数药片,玻璃瓶上印着褪色的\"止痛\"字样。
北上的列车喷着白雾进站时,阎嫂正在补最后一件棉袄。月台上人群推搡,她佝偻着身子穿针,突然浑身一震。我低头看见血珠从她指尖冒出来,半截缝衣针断在呢料里。\"不碍事。\"她用嘴吮了吮,把棉袄裹在我身上。火车鸣笛声撕开晨雾,她的蓝头巾在风里飘成褪色的旗。
我们在北大荒的第七个春天,阎嫂躺在火炕上数窗棂外的星子。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皮上,恍若一株老树。\"柜底...蓝印花布...\"她咳嗽着比划,我才发现枕套里缝着五个红纸包,每个都装着银元。那是她一辈子的桂花油钱,全换成我们的嫁妆彩礼。
今晨在旧货市场看见个针线笸箩,枣木边缘磨得发亮。阳光穿过笸箩缝隙,在地面投下细密的影子,像极了那年阎嫂教我纳鞋底时的针脚。突然想起她手臂上的淤青,在阴雨天会泛出紫红的脉络,宛如深秋经霜的枫叶。
阎嫂走后第七天,我们在她枕头芯里发现块硬邦邦的手绢。层层叠叠的蓝印花布里裹着五枚银戒指,每只都錾着不同的花纹。哥哥突然想起六岁那年,阎嫂带我们去护城河捞水草,她的银镯子滑进淤泥时溅起的水花。
北大荒的野海棠抽芽时,弟弟在柴房发现个铁皮盒。生锈的盒盖里粘着半张糖纸、几缕红头绳,还有张泛黄的工分票,背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药钱\"。我们这才想起那些年她总说牙疼,却原来是把止疼片都省给了夜里哭闹的小妹。
1998年胡同拆迁那天,我在瓦砾堆里拾到半面破镜子。阳光穿过龟裂的水银镀层,恍惚映出阎嫂教我认针的身影。她的食指总戴个顶针,铜箍上密密麻麻的凹痕像某种神秘的星图。有回我被锥子扎破手,她握着我的手指说:\"针脚走得再歪,线头总归要埋进布里。\"
今年霜降格外早。带孙女去香山看红叶,孩子突然指着棵老树叫起来。扭曲的枝干上刻着个模糊的\"阎\"字,年轮已将伤痕酿成琥珀色的眼睛。山风掠过树冠,纷扬的落叶中竟混着片蓝印花布,在红霞里翻飞如永不降落的旗。
我蹲下身,任由冰凉的叶脉贴上手腕。六十年前的樟脑味突然漫过鼻腔,那些在补丁里发芽的岁月、在止痛片里融化的青春,此刻都化作叶肉间纤细的脉络。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恍若当年她牵着三个孩子在胡同口张望——煤炉上的砂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暮色把晾衣绳上的百家被染成金红。
孙女捡起一片枫叶问我:\"奶奶,这是什么树呀?\"
我摸着树皮上的刻痕微笑:\"这是会开花的针线笸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