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副厂长拿出本子,面色严肃地把罗璇打算用羽绒服定金给工人们分红的事讲了:
“擅用公款,收买人心,用公家的钱,造自己的势!”
他痛心疾首地说:“当着赵书记的面,罗厂长七缠八绕的,把未来的钱全算上,但未来的钱,不一定真能到手,并不保靠!要是钱没拿到呢?罗桑厂接下来备料周转的钱都没有!这样子风险太大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犯错误啊!”
他谨慎地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音,推心置腹地和江明映说:“我照实说了吧。赵书记当然支持罗厂长,毕竟赵书记要的是政绩,只要罗璇说有厂子钱够,还能帮县里解决供应商闹事的问题,赵书记巴不得她把所有事都揽下来!赵书记才不会考虑罗桑厂实际运营的风险和难处!罗厂长还是太年轻,满腔热血,参不透政商关系的道理。”
听着沈副厂长告状,江明映的目光落在办公桌后的世界地图上。
金融危机愈演愈烈,欧洲的抽贷风波已经蔓延到美国。银行家们小心翼翼地从江明映口中试探宗先生的底细,试探所谓的健康负债是否真的健康。
金融危机!多米诺骨牌一旦坍塌一张,就会引发海啸一般后果。
江明映心中担心,但面上永远挂着职业性的、英俊又聪明的微笑。
“宗先生的大本营在中国,这次金融危机没有对中国造成太大影响。”他每天把这句话重复一万遍,“您完全可以信任我们,我们的负债非常健康。”
俄乌战争引发的能源危机,导致欧洲服装供应青黄不接,江明映在美国举着酒杯,讲笑话似的说起在遥远中国一个偏僻县城“小打小闹”的服装基地,神情轻松,好似买了个新玩具。
刚说完,社交场里的一个太太惊呼:“你说的原来是burberry的羽绒服吗,我刚给我的三个孩子买,原来也是宗先生的产业。”
顶着银行家们半信半疑的目光,江明映总算过了关。
宗先生亲自见他:“你做得很好。千万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我们的股价禁不住再跌。”
江明映微笑着应了,又私下提醒宗先生的助理,资金一旦周转回来,记得立刻给这位太太的丈夫结算回款。
江明映清楚,宗先生的资金紧绷得厉害,不可能继续往中国投入现金。那么,罗桑县所有的贷款,需要他和罗璇自行撑住,一旦海外抽贷的风声传回中国,中国贷款停发,他这边也将面临危机。
沈副厂长还在噼里啪啦地说,终于说完了:“……所以,罗厂长的所作所为,非常自私,就是为自己造势!”
于是,江明映只抓一个重点:“造势?”
沈副厂长肯定地点头:“对,造势。罗厂长毕竟年纪小,刚当上厂长,心里急,又想收买人心又想为自己造势,这些我都很理解,但风险必须控制在合理范畴内,不能被那些老官僚一忽悠,就拖着整个罗桑厂冲上去,那么多工人的生计,怎么可以用作自己垫脚石……”
江明映又重复:“造势。”
还没等沈副厂长说话,江明映反问:“罗桑厂为什么不能造势?”
沈副厂长愕然:“江总,罗桑厂只是一家代工厂,刚开始摸索着出口转内销,国内市场还不成熟。现在在国内造势,时机根本没有成熟,短时间内,看不到任何实际效益。”
江明映挥了挥手,打断沈副厂长的话。
“分红是好事。要大张旗鼓地分红。”他斩钉截铁,“她想造势,就让她造势。”
……
造势?
沈副厂长难以置信地看着江明映。
有多少钱,禁得住这么挥霍?
江明映随便找了个理由:“此前的打击对罗桑厂而言太过沉重,需要振奋士气。士气上来了,产能也会提高。”
沈副厂长不赞同地看着江明映:“江总,您这个想法是错误的。钱可以拿来做事,拿来生钱,拿来促进罗桑厂生产,都挺好的,但钱拿来给人花,这不是浪费吗?钱拿来改善生活,这不是享乐主义吗?我们罗桑厂还没怎么奋斗,就已经开始躺平享受!不吃苦,怎么能把事情做好?”
江明映没接受过这套吃苦教育,也不打算接受。因此他只是露出职业微笑。
沈副厂长见说不通,也就不再说。
临走的时候,江明映对沈副厂长说:“你做得很好,继续帮我盯着罗璇。”
沈副厂长很平静地纠正:“我不是盯着罗厂长,我对罗厂长这个人没有任何意见。我是在监督罗厂长。集体决策必须高于一言堂,权力必须被关进铁笼子!”
这没什么区别。
江明映满意地点头。
走出江明映的办公室,沈副厂长叹了口气,忽地摇了摇头:
“这两口子,互相算计,这婚结得有什么意思。”
……
“你们这婚,结得可太有意思了。”Nate笑着说。
他穿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面前竖着好几台电脑,除了报告,就是K线图。
为了退出价格谈判这摊浑水,他生了“病”,又担心被报复,所以始终住在安保严密的私家医院里。
罗璇笑着讲英文:“今天来拜访,只是想和您认识一下。”
罗桑厂被江明映空手套白狼地骗去大半控制权,这次罗桑厂有了盈利,眼看着要分红,而罗璇根本不想分给江明映,不想让罗桑厂变成他的血包,白白给自己培养竞争对手。
既然江明映和Nate明争暗斗,那么自己先认识一下Nate,有备无患。
以后,如果江明映手段太狠,她就立刻把他出卖给Nate。
罗璇在Nate的病房里小坐十五分钟,两人相谈甚欢。
等回到罗桑厂,她却差点和沈副厂长再次吵起来。
罗璇坚持要分红,沈副厂长终于不再反对。罗璇要在厂里办分红仪式,产生两万块的物料成本,却被沈副厂长打了回来。
“我不可能允许你这么用钱。”沈副厂长义愤填膺,“你这是铺张浪费!你犯错误,你大错特错!”
罗璇根本不想浪费时间和他纠缠,于是说:“我自己掏也行。”
“也不行!”沈副厂长更生气了,“这是钱的事吗?你想没想过,你要做这件事,我们罗桑厂的账目怎么算,你怎么和县里的审计解释?罗桑厂是支撑罗桑县的厂,不是你罗厂长一个人的!”
顿了顿,沈副厂长语带警告:“罗厂长,你现在是罗桑厂的厂长,更是罗桑县支柱产业的领头羊!你的一举一动,都要摊在阳光下,能禁得住监督!”
罗璇觉得和他说不清楚:“我们就一个工厂,你别拿那些上头的繁文缛节出来捆着我。事事照你这么办,还哪有灵活的余地去赚钱啊?”
“我是为你好,人言可畏,容不得你灵活啊——”
“危言耸听,什么审计,县里什么审计——”
“按上面的规划,罗桑厂迟早要搬迁、合并、划转、上市的,到时候用的是地方上市名额,你得把这些问题想在前头——”
“你女儿刚生下来,你就已经开始规划你孙女怎么读清华——”
“你还是太年轻,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你以为我没有锐意进取的日子吗?你根本不懂人心险恶!人都是很坏的,你得先自保、再做事!日后,若是你像我一样,被贬到下面,熬日子,等退休,你才懂!”
“你把锐意进取奉献给谁了,难道是给我们了吗?如果你遭遇不公,那不是我们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是别人的错,是评价体系的错,是社会的错!你少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也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我们罗桑厂!”
“你遇到事情都指责别人,从不反思自己——”
“邓主席三起三落,难道是他自己的错?他要是那么会反思,后面就没得改革开放——”
沈副厂长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半天说不出话。
最后,他愤怒地挤出一句:“跟你说不清楚!”
罗璇也愤怒地说:“我跟你也说不清楚!”
沈副厂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