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一真人百般筹谋,费尽心机,总算稳定朝局,便交出大权,于城中道观修持,弥补道行之损。
忽有一日,张伯玉正于府中升堂议事,却见小黄门惶恐而来,禀报道:
“陛下,瓜、沙、西、伊四州大旱,赤地千里,蝗虫遮天,吃尽禾苗。”
“旱情牵连甚广,灾民无数,正裹挟数万之众,汇聚城外乞食。”
“什么?”张伯玉倏然一惊,“何时竟有如此大旱?”
阴见素叹息一声,拱手道:“陛下有所不知,四州旱情,自春耕之时开始,便愈演愈烈,席卷整个河西。”
“奈何,正逢征战之时,朝廷无暇分心他顾,更无力赈济,以致如今情形。”
张伯玉将信将疑,急忙登上城楼放眼望去,却见饿殍遍野,人人衣不蔽体,瘦得皮包骨头。
更有人易子而食,将三岁孩童钉在木床之上,公然贩卖。
饿极之时,已然不能称人,或许形容为野兽更为恰当。
然而,城外这数万之众,不过是四州旱情的冰山一角。
不知多少百姓,饿死在家中,倒毙在道旁,沦为他人口粮,亦或窜入深山为匪寇,吃光草根树皮,再活活饿死,落入虎狼口中。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段治玄叹息一声,拱手道,“殿下,天灾无情,须得即刻开仓赈济,以抚慰百姓,镇定民心。”
肃州刺史附和道:“段将军所言极是。”
“城中尚且有一座粮仓,颇为充盈,皆是昔年囤积的粮食,为百姓上缴之赋税。”
“如今,正可用之于民,招揽人心,重振我大凉声势。”
张伯玉颔首,正要应允,忽见一道洪亮之音,在耳边响起。
“陛下且慢!”
四人循声望去,却见百步之外,一须发皆白的老和尚,缓缓行来。
一个踏步,便跨越百步之遥,在众人身前站定。
其人慈眉善目,双手合十,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德智,拜见陛下。”
张伯玉又惊又喜:“原来是德智大师,不必多礼。”
“朕多次寻访,却缘铿一面,不知大师去何处云游?”
“劳陛下挂念。”德智和尚低眉敛目,“贫僧师门相召,便回返敦煌一趟。”
“不曾想,这区区数日之间,便已物是人非。”
张伯玉讷讷难言。
段治玄浓眉拧起:“陛下欲开仓赈济,抚慰百姓,你这僧人,何故出言阻拦?”
德智和尚低声道:“陛下,且听贫僧一言。”
“大凉外有强敌,内有天灾,已是危如累卵。”
“府中纵有粮食,不过杯水车薪,须得留待救急之用,不可浪费一粒粟米,施舍无用之人。”
段治玄喝道:“你这僧人,枉费数十年诵经念佛,竟心如蛇蝎,不以慈悲为怀。”
“这数万百姓遭此大灾,正是艰难困苦之时,若不赈济,莫非眼睁睁看他们去死?”
阴见素、肃州刺史亦面露不喜。
张伯玉蹙眉道:“大师,您为佛门弟子……”
德智和尚沉声道:“陛下,高楷来势汹汹,已然占据凉、甘二州,窥视肃州,拥兵数万。”
“您麾下兵卒不过数千,怎是他的对手?”
“这些粮食,不如留给军中精壮士卒,以护持陛下。”
“倘若散与灾民,其等欲壑难填,终究坐吃山空,好比蝗虫过境。”
“届时,灾民无有生路,一旦聚众哗变,陛下岂非身陷险境?”
张伯玉如梦方醒,感慨道:“大师所言极是,朕受教了。”
德智和尚低笑一声:“贫僧受先帝礼遇,自当报答一二。”
段治玄冷哼一声,劝谏道:“陛下,僧人们,皆是破门出家之人,图谋私利,少有为民谋福祉者,不可轻信。”
“这数万百姓,皆是我大凉子民,怎能坐视他们饿死,而无动于衷?”
“传扬出去,有损陛下仁德之名,还望陛下三思。”
张伯玉犹豫不决。
德智和尚笑道:“百姓不过路旁草芥,天下应有尽有,段将军何必妇人之仁?”
“何况,其等从前受大凉庇护,方才安居乐业。如今陛下有难,自当报答。”
“便是死了,也是为陛下尽忠。”
“陛下若担忧名声有损,可将这数万之众,驱赶至陇右,任其自生自灭。”
“高楷若见死不救,便是不仁不义之徒,陛下正可兴兵讨伐,天下仁人志士,必定云集景从。”
张伯玉目光一亮:“大师此话有理。”
当即下令,驱赶百姓,敢有反抗者,一律格杀勿论。
段治玄拧眉道:“陛下,如此行事,有失光明……”
张伯玉挥手打断:“段爱卿不必多言,朕自有道理。”
“大凉护佑百姓多年,也该百姓回报一二了。”
段治玄眉头大皱。
“大师,既然来此,恳请入府一叙,朕必设筵席,为您接风洗尘。”张伯玉满脸诚心。
德智和尚摇头道:“贫道云游四海,漂泊不定,便不打扰陛下了。”
“万望陛下龙体安康,国祚绵长。”
话音未落,他转身离去,一步踏出,便去得百步之外,眨眼间,踪迹全无。
“佛缘难觅!”张伯玉喟然长叹,转身回府去了。
段治玄思绪一转,悄然前往城北一座道观,求见衍一真人。
是夜,张伯玉正在府中宴饮,忽见衍一真人大步而来,不由又惊又喜:“真人出关了,可是修为已复?”
衍一真人摇头道:“非也。”
“贫道此行,正为赈济灾民之事。”
“陛下怎能轻信佛门弟子,驱赶百姓?”
张伯玉不以为意:“区区数万之众,微不足道。”
“何况,倘若以此祸水东引,令高楷退兵,岂非两全其美?”
衍一真人叹息一声:“陛下此言差矣。”
“德智妖言惑众,迷乱人心,一言一行,看似为陛下考虑,实则居心叵测。”
“否则,佛门弟子皆以慈悲为怀,主张济世救人,他此番却见死不救,蛊惑陛下驱赶百姓,岂非倒行逆施?”
“陛下切不可听信谗言!”
张伯玉怫然不悦:“真人,朕是大凉之主,金口玉言已下,怎能朝令夕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