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钟头。
戈拉克终于从阁楼下来了。
汪达发现今天的戈拉克刮掉了厚重的胡子,穿衣风格与平日里的他一模一样,仿佛今天的他不是奔赴属于自己的死亡,而是要去参加一场老友间的聚会。
戈拉克的手上拿着东西,最瞩目的就是搭在在他左手臂上的几张毛毯。
他先是走到马修和马特兄弟俩身边,将手上的房屋钥匙、房屋所属合约交给他们,哥哥马修一看到这个哭的更猛了,弟弟马特强忍泪水接过了这些东西。
“我把所有的笔记和手稿都留在了阁楼,全部分类整理好了。这个屋子的一切都留给你们,马修,马特。”
马修又背过去面向窗户外面,他不想让戈拉克看见自己更加凶猛的泪水。
马特吸吸鼻子,双手郑重接过,狠狠点头:“老师,交给我们。”
戈拉克转头,看向泰坦议员,这位他在巨人社会唯一的同龄朋友。
“费尔森,我很感谢你,你实在帮了我太多。但我现在要辜负你的信任,选择属于我的结局。”戈拉克将左手最上方的一张红色毛毯交给他,“这是我送给你最后的礼物,费尔森。感谢你和我成为了三十多年的朋友。”
泰坦议员沉默地接过,没有仔细看上面的图案,沉默地将毛毯叠好拿在手上。
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真的想好了吗,戈拉克。”
戈拉克回答:“这个问题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泰坦议员低头:“抱歉……我不应该质疑你的决心。”
“没事。”
戈拉克走到沙发前,站在胡拉迪和古尔梅琪面前,外观年龄比他还大的侄子和侄女,胡拉迪站起来,开口想对戈拉克说些什么,却什么声音都出不来。
“这些交给你们,胡拉迪,古尔梅琪。”
他将手上剩余的毛毯全部交给兄妹俩,胡拉迪接过这沉重的临别礼物,眼含泪光地看向戈拉克。
“戈拉克舅舅……”
说完,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他将手上的毯子丢到沙发上,颤颤巍巍地上前将戈拉克拥住。
泣不成声。
古尔梅琪站起,用手帕不停擦着眼泪:“戈拉克舅舅……”
“很抱歉,古尔梅琪,这次将你和胡拉迪叫到我家是来见证我的死亡。”戈拉克的话中很是愧疚,“其实我也不想……我想留点什么给你们还有你们的后代。这些毛毯都是我想念我四十岁以前的人生时编织出来的,想送给你们,等到天气转凉就把这些毯子拿出来盖吧。”
古尔梅琪抽噎,点头。
“还有你们。”
戈拉克没有推开胡拉迪,站在原地转头看向一群站在门口的“小人种”们。
“我很感谢你们前几个月陪伴我前往斯托姆瑞奇,与我一起见证事情的真相。如果没有你们,我或许早就被那些梦貘分尸千万遍也没有寻到他们的尸骨。”
是特意给汪达小队、杨天宇小队和伽普瑞卡说的。
八个“小人种”们都没有说话。
没有人知道现在该说什么。
往日总是活泼的不像正常人的瑞文西斯也木然着一张脸,她的手紧紧牵着季阿娜的手不放。
胡拉迪认为戈拉克现在在和别人交谈正事,总是抱着会让戈拉克行动不便,就放开了双手,一个人悄悄跑到一边继续抹眼泪。
汪达看看四周。
他们几个人都没有说话,会不会让戈拉克内心感到不安?
于是汪达对戈拉克说道:“我们也很感谢这一场冒险旅途能与你一起经历,戈拉克·玛什。”
戈拉克点头。
有了汪达开头的先河,杨天宇便对戈拉克说道:“戈拉克·玛什,无论放眼于你对世界做出的贡献还是你身为第三十九位神明“巨人”本身,无论何种身份你都对世界做出了巨大贡献。我虽然没有这个立场,但我代表那些爱戴你受你建筑恩惠的人对你说声谢谢。”
戈拉克有些惊讶,他看向杨天宇。
这个评价对他来说过于全面且中肯。
身为“亡灵魔法师”的伊迪尔也有些诧异地看向这个说话的东方年轻人,没想到他竟然能概括的如此全面,几乎总结了戈拉克的人生。
最后。
戈拉克挤出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微笑。
“既然你们陪我探明了我所想要的真相,那么我也要把你们想要得知的真相告诉你们。”
“我是第三十九位神明‘巨人’,祝福是‘建筑’,诅咒即天灾是‘风蚀’。”
戈拉克的嘴中即将说出组织的众人来胡尔德拉卡追寻已久的真相。
“死亡方式是‘用沙子堆砌沙堡’。”
天呐。
孩子们年幼时都有在泥沙上玩耍的经历,他们会用这些泥沙堆造各种各样的他们认为能够堆建起来的任何东西:在沙土上不停挖掘坑洞、用泥沙搭建想象中的房子、用沙土捏出形状摆出各种菜肴……
用沙子堆沙堡。
何尝不是年幼时期的孩童们对世界认知时特有的嬉戏娱乐呢。
可是,戈拉克,你已经九十一岁了啊,你的童心早就被你留在了四十岁前的艾尔卡索尼亚。
汪达看着戈拉克,心情复杂地说不出话。
戈拉克和泰坦议员离开屋子,其他人跟上。
站在房屋门口,戈拉克最后抬头看一眼这所建筑。这些年为他遮挡风雨的家。
门口,那张当年与自己一起被发现的红色毛毯挂在那里。
原本戈拉克是想拿去烧了或者跟着自己的尸体一起下葬,但马修和马特阻止了他,他们从戈拉克手里抢过这张毛毯,挂在了门口。
马修和马特解释这个行为:“如果真的有亡灵之国,我们把毛毯挂在这里,老师就可以带着伊莉娜老师和法特回来,不会迷失,能找得到家的位置。”
整个瓦恩加德只有这所屋子门口挂有红色毛毯。
可爱的双胞胎。
戈拉克最后深深地吸入一大口空气,扭头问泰坦议员:“费尔森,你说你安排好了位置,是在哪里?”
“瓦恩加德郊外,科塔尔河上游,沿岸的位置有一处河沙堆积的地方。不用去更远的地方,在那里就好。”
“谢谢你,费尔森。”
“这是我应该做的。”
随着戈拉克和泰坦议员穿过小巷,来到主干道上,众人乘上早就等待在此的交通工具,这是由一种长得像牛的“巨大生物”为主要动力的畜力车,这是胡尔德拉卡最常见的交通工具。
车子在瓦恩加德的街道上行驶着。
行驶的速度并不快,为的是让戈拉克能最后看一眼他所企划修建的街道,未来几十年都会按照他所留下的城市规划一步步对瓦恩加德进行扩建改造,让它变得更好。
汪达坐在最靠近车窗的位置,他站起来看向窗外。
路上的巨人来去匆匆,大家都在为生活而努力奔波,想要赚取更多的钱在现在这个物价增长的特殊时期改善家里人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车上有一个神明。
这个神明即将奔赴死亡。
汪达将头伸出窗外,看向前面的马车,戈拉克坐在前面的马车内。
汪达认为,戈拉克就像奔赴绞刑架的犯人,他在一步步走向设置在郊外的绞刑架。
而对他实施绞刑的正是他自己。
车窗外的景色从石头堆砌的排列紧凑的房屋,变成稀散的木头做的仓库,最后是自然景色。
和汪达他们初入瓦恩加德那天看到的风景差不多,不过这是另一条进城的路。
“到了,各位。”
是冒险者公会的那位分会长为他们开的门,他在这里恭候多时。
身为特殊时期“终末诗篇”的一份子,他领着双份薪水的同时自然也要做好自己应尽的职责——如果有条件,他需要亲眼见证第三十九位神明“巨人”的陨落。
下了马车,汪达就感觉这里的风景极好。
这里是一条溪谷,属于科塔尔河上游的一条分支溪流,它的水会在下游汇入科塔尔河,溪谷周围是山地,被原始森林包裹着,树木长得极为高大,一条车辙在森林旁无限延伸。
这里有一片天然的河滩,靠近路的一侧全是石子,而靠近溪流的一侧是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
戈拉克将要在这里奔赴属于他的结局。
作为神明,也作为人。
当事人戈拉克站在那片河滩上,环顾四周,似乎是想把世界最后的模样记在脑子里。
他弯腰捡挖起一小抔泥沙窝在手心里,倾斜手掌,泥沙缓缓地从他手里流出去,最后就像他的命运,什么都抓不住,全部从手中溜走了。
戈拉克回头,看向马修和马特。
马修不停搓脸,怕自己哭的双眼肿胀见不到老师最后一个动作。
戈拉克还是走过来,将双胞胎拥在怀中。
“长得比我高多了,你们来我家的时候才到我腰,长大了。马修,马特。好孩子们。将你们对于建筑的理念尽情展示给世界,不要有所保留。”
马修又哭出来了,他抽抽搭搭说“好的”,马特则是狠狠在戈拉克怀中点头。
戈拉克放开双胞胎,与旁边的泰坦议员相拥。
“费尔森,我最好的朋友,谢谢你。”
“戈拉克,多保重。”
泰坦议员狠狠拍了拍戈拉克的背部,想要在他身体上留下最后的生命痕迹。
戈拉克放开泰坦议员,与胡拉迪和古尔梅琪挨个相拥。
“胡拉迪,替我给你的女儿说句新婚快乐,还有,好好生活,长命百岁。”
“古尔梅琪,小时候的你多么有活力,希望你能将这份活力继续保持下去。”
两位大个的猛犸象兽人对戈拉克点头。
戈拉克放开两人,来到了“终末诗篇”各位面前,为了保持视线一致,他蹲了下来。
“还是那句话,谢谢你们。现在我能感受到你们个别人心中出现了迷茫,还请你们继续坚定地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我以神明的身份告诉你们,你们做的并没有错,拨乱反正,你们在做一件伟大的事业,永远不要怀疑自己。”
年轻的伽普瑞卡问道:“你会憎恨我们吗,将你逼迫到不得不选择死亡的地步。”
“怎么会呢。”戈拉克笑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你们来了才导致我死亡的,而且这是必然的结果。神明是没有憎恨的,神明只会爱着人们,会尽全力满足所有人的愿望和请求。”
戈拉克顿了顿。
“虽然很想和你们拥抱,但你们太小一只,我怕我一用力就把你们的骨头压断。”
生命的最后,戈拉克还开着玩笑让产生迷茫的“小人种”们不要过分在意自己死亡的事。
戈拉克站起来,对众人挥手。
而后一步步的。
走向河滩。
戈拉克坐在河滩上,沉默了片刻,开始用建造过无数宏伟建筑、写下无数深刻理念的双手,将身边的泥沙聚集在一起,慢慢地堆着沙堡。
所有人的眼睛都放在戈拉克身上。
起先,他的动作很有力,地基、墙体、结构……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着。
在沙堡堆积到一定高度后,众人见戈拉克的动作明显开始放缓。
他的生命正在加速流逝。
原来死亡是一个能被看见的过程。
除了溪水冲撞石头的流水声,就只有马修吸鼻子的声音。
戈拉克的动作到最后都是凭借自身意志在堆砌着,他的眼睛总是想要沉下去。
在沙堡即将收尾,戈拉克突然猛地抬头,嘴巴一张一合,他的声音细若蚊蝇,距离太远了,无法传达给众人。
回光返照。
在这个沙堡完工的那一刻,戈拉克·玛什向后倒去。
第三十九位神明“巨人”死亡。
杨天宇是唯一一位听见戈拉克说了什么的人,他将戈拉克生命最后的话语告知给所有人。
“伊莉娜。”
“法特。”
或许这一次,伊莉娜和法特真的从亡灵之国归来,带着戈拉克一起走了吧。
汪达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众人都去关注杨天宇这句话时,李时雨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必须继续呼吸才能维持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