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长江,已入北地。
符箓派多在南方传道布教,北方的名山大川,乃是全真教底盘。
双方其实一直不怎么对付,全真大多避世,不乐意理会凡尘俗事。
但茅山的面子总得给。
师徒俩转了一圈之后,来到了武当山。
这里山峰奇秀,溪水潺潺,草木葱茏,传闻是张三丰道统,山上最为出名应该就是武当金殿了,号称“雷火炼殿”。
每到夏日雷雨天,当雷电划破长空,便如利剑直劈金殿,金殿顿时金光万道,直射九霄,数十里外可见武当峰巅之上红光冲天。
实在是一壮景。
也是道门镇压魔头的重要手段。
厉害魔头,都是不死不灭,就会拿到这里,日夜熬炼,让魔头生不如死。
传说真武大帝神座之下,镇压着无数魔头,都是排队等待体验金殿项目的。
师徒二人拾阶而上,临到山门,一名执事弟子转了出来,行礼道:“二位道长,请暂留玉趾。”
二人转头望去。
执事弟子说:“师祖有令,二位来意他已知晓,留书一帖,还请一观。”
说完,取出一封书信。
四目接过信看了看,递给了钟明。
上面写着:
一时宠利有尽,干秋青史难欺。
钟明身躯一震,再望向武当的眼神中,就带上了几分敬畏。
这句话真可谓一眼看清了他内心的最深处,他从来都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投机者。
四目问:“怎么了?”
钟明苦笑一声,竟然有些心虚,“我……”
四目瞄了一眼钟明手上的信,摇了摇头,说:“最为精致的利己者,他的角度往往都很宏大。这也是我们认为他们无私的原因。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钟明又是一震。
到底都是道家高人,一个个的,说话都这么犀利,直指人心。
执事弟子问:“二位还要上山吗?”
四目看向钟明。
钟明斟酌片刻,“不了。”伸手对跟在身后的妖王说:“笔墨。”
妖王从包里翻出一根钢笔。
钟明握着笔,沉吟片刻,在信纸上写下:去来如一,真性湛然;风收云散,月在青天。
不管怎么说,钟明内心再不堪,也是走在正确的路上,纵使最后失败了,也是方法的错误,而不是道路的问题。
……
两道黄澄澄的光芒飞降。
孔家宗堂一百余人迎接,“恭迎二位道长。”
孔家是此行最难对付的一个,之前,石坚过来都没谈拢。
回去后还特意给钟明和四目传讯,让他们别对孔府抱有希望。
钟明过来,也只是为了走个过场而已。
黄烟散去,钟明四下一扫,见这些人虽然穿的跟个老辈教书先生一样,有些年纪大的,腰背都挺不直,却都有一口浩然正气在胸。
钟明给了师父一个疑惑地眼神。
那意思是,就这些人间之屑,怎么养的出浩然正气的?
四目道长回了钟明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有些复杂,但好在师徒二人相处多年,早就十分默契,钟明稍微琢磨一下,就懂了。
“正”这个字特别奇怪,因为这世间并不是非正即邪。举个例子就是:1+1≠3,这句话当然是正确的,但这个答案屁用没有。
孔家就是如此,他们能把除了“2”之外的数字都说一遍,这让他们的话看起来无比正确,然而,完全没用。
一行人满脸堆笑,却各怀鬼胎,将钟明和四目领到了一处客房。
进屋的孔家人,就俩老头,一个白眉,一个山羊胡,一身经卷气,看来是辩经高手。
果然,钟明还没坐下,白眉老头率先发难。
老头冷笑一声:“摧豪强,抚穷弱,鱼肉缙绅!钟道长,真是做的好大事啊!”
钟明笑了笑,刚要说话。
旁边的四目道长开口:“怎么,不行啊?总比你们争权夺利,鱼肉百姓要好。”
说完,还邀功似的冲钟明挑了挑眉。
白眉老头说:“百姓是盛世之基,挑动百姓造反,百害而无一利。”
山羊胡接道:“是的,这样一来,莫看你打江山容易,坐江山就难了。”
白眉老头点首,“百姓只需要喂个半饱就行,不用填充思想,否则很容易成为暴民,他们饱了就会惫懒,饿了就会发疯,到时候,神仙也难救。”
这话钟明是真不爱听。
没别的,他前世就是一个普通百姓。
妈了个鸡的,暴民?
不给他逼急了,谁是暴民?
“听说最近百姓都在声讨孔家。”钟明冷笑:“说实话,老百姓够老实的了,只是声讨,还没点行动呢。”
“行动?”
山羊胡笑道:“清末不就是行动?太平天国,义和团,死了多少人,改变什么了吗?”
钟明看着他说:“现在清朝没了,满人或被杀绝,或改名换姓,仓皇逃跑,不是改变?”
白眉老头哼笑,“哼哼,你去数数看,是满人死的多,还是汉人死的多,是洋人死的多,还是拳民死的多。”
钟明嗤笑一声:“百姓积压了多少委屈与不甘,那些情绪积攒了数百年,化作刺破青天的怒火,要不是老妖婆心思歹毒,从中作梗,岂能有这种惨事?”
“呵呵,怒火?”
山羊胡讥讽道:“你以为愤怒就可以改变国家的命运吗?你以为很不满,洋人就会忍让汉人吗?
要怨就怨你们生错了地方,生在这个汉室没落的时候,人人都这么虚伪、迂腐和势利。
要怨就怨你们太多想法,年少无知到了以为你们不喜欢就可以改变周围的人,以为靠你们就可以改变这个时代。”
四目终于有机会插嘴:“放屁!我就问你变了没?你家清主子,早就亡了!”
白眉老头一脸平淡的说:“几千年了,王朝更迭不休,孔府屹立不倒。”
钟明冷笑连连:
“在你们眼里,强者对弱者的欺压,掳掠,屠杀,都是合理的,可以通融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特殊手段。
而弱者对强者的反抗,乞活,暴乱,却都是大逆不道的,是不知好歹,是不作安安饿殍的野心家,必须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剥皮挖骨的。”
说完,钟明看着白眉老头问道:“在你们的眼中,百姓还是人吗?”
白眉老头冷笑,“这你怪得了谁?历代王朝,打江山时都说的冠冕堂皇,都要打倒孔家店,结果呢?”
他摊摊手,“你也看到了,我们依旧存在。”
山羊胡老头接道:“孩子,你还年轻,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假如你们赢了,到最后,还是得把我们高高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