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质垂眸听了,没有多说什么,拂了拂袖摆,对左右吩咐道:“好好看顾。”
他觉得疲惫极了,可总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他步履匆匆,赶着去见一个人。
他从堂屋中出来,落脚就踩在满地银杏叶上,他愣了愣,不知道长安城什么时候有了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这后面又有什么美闻趣事。
他没敢耽误,径直去了国子监,此时是上课的时间,除了夫子坦坦而谈的声音,整个院子都安静极了。
他对守门的书童行礼,说:“劳烦,我要见叶学正。”
书童还礼,引着他入内,穿过回廊,来到书房前,说:“学正恭候多时。”
吴质抬眼,就和叶庭风的目光撞上了,叶庭风在煮茶,他给吴质倒了一杯,不紧不慢的说:“我知道你所求,但是不行,大晋新丧,陛下心伤,是不会见你的。”
大晋新丧?
吴质想了半响,才记起醒来时霍韧在院子里焦头烂额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迟钝极了,尤其是今日,他跪坐下来,转着茶杯,眉头紧锁,问:“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有人敢对两位公主同时下手?”
叶庭风把新叶倒入沸腾的水中,闻言皱起了眉头,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说:“你昨夜就在不夜城。”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吴质昨夜就在不夜城,按理来说,其间内幕他比叶庭风更加清楚,可是现在反倒还问上了叶庭风。
吴质闻言,怔了一瞬,半响后,他摇头,虽然不知道怎么了,但是这么多年的直觉没错,他笃定的说:“不对劲。”
叶庭风看着炉子上的火,他声音像玉一样,很好听:“公主的事情,今早上朝,陛下绝口不提,也没有下令追查。”
“想来陛下知道此间内幕,心里明镜似的。”他顿了顿,问:“霍韧怎么说?”
“言官弹劾不断,但他是不夜城督查,都指望着他呢,陛下没有动,甚至连敲打都没有。”
吴质点了点头,这让他更确信了沈易安知道这一切,他甚至猜测,霍韧在这次的事情中,还是个受害者,不问罪,已经是沈易安能给的最好的安抚了。
在吴质思索的时候,叶庭风卷起衣袖,用木勺舀起茶汤看了看颜色,又伸出手扇了闻了闻,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问:“公振如何了?”
“服了安神的药,说是被吓着了,还受了寒,现下睡着。”
他仰头看着四方天,总觉着缺了什么,心中空了一块,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檀木桌案,忽然说:“看着像是才经历过一场大灾。”
七月月末,在长安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枕星阁建成了。
它不再是困住林依冥翼的幽暗阁楼,曾朴借用了林依给的图纸,用了回旋式的造法,廊间挂着垂帘,夏日可挡阳光,傍晚时,拉开就可以看见远方的落日。
藏书阁层层叠叠的,堆满了旧时的书册,沈易安想了想,又添了很多新册,天文地理,奇闻异事,都陈列其中了。
曾朴让人在书架上刷了除虫药,藏书阁前方就是镂空的凭栏,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把它们拿出来晒一晒。
但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吴质在踏雪别院守着卫铮等到他转醒,就这几日,长安收到了前线的军报,大月军队去而复返,杨时从景州前去平阳关支援,冥翼的那套说辞只能糊弄他们一时,大月和晋国争抢地皮和粮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这场战注定要打上许久。
卫铮醒来后,就收到了军部的调令,任左都尉一职,择日就要去四十六州商谈调兵的事情。
他走的时候,吴质没有来送,事实上,自他醒转后,吴质就没有去找过他了。
他向陛下请了旨,提出要誊抄整理枕星阁藏书的事情,自枕星阁建成以后,他就在藏书阁内整日不出。
走的那天,卫铮站在枕星阁下等了他许久,阳光洒在吴质伏案的背上,从卫铮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的衣角,以及落在衣角旁的那抹影子,他驻足良久,却没有派人去叫他,然后转身上马,再没回头。
今夜吴质又做了噩梦。
梦中的风很大,刮得他头疼,他的脚下是深渊,头顶也是深渊。
卫铮就站在他旁边。
他和卫铮明明是一般的身量,在梦里却看着他比自己高得多,他很快就被潮水般的声音包裹住,那些声音有老有少,有沙有哑,但他们都在说着同一件事。
“你是仙人……”
“是啊,你忘了,你是仙人。”
“仙人。”
“仙人。”
“你忘了,你忘了吗?你是天上仙,属于九重阙。”
“回去吧。”
“回去吧。”
“回到天上去,那里才是你的家。”
“快回去,快回去。”
吴质的耳蜗里尽是这些蛊惑的话,他头疼欲裂,支撑不住,半跪在卫铮前。
他看见卫铮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是他没有听清,正要询问,一只手就像鬼似的探过来,紧紧抓着吴质的领子,吴质喘不上来气,只能看见卫铮狰狞的面孔。
卫铮的话就像是隔着一层雾,任他怎么听也听不清,这个噩梦循环往复,他每每入睡,总会坠入此间,他在一片黑暗中,侧耳仔细分辨着。
“可是我想要仙人坠入凡尘,我想要你永永远远的待在大晋,我想要你把卫国公府当成自己的家。”
吴质出了一身冷汗,赫然惊醒。
这才发现,他趴在案牍上睡着了,藏书阁内灯火摇曳,把他的背影拖得很长,他盯着那滴落下来的烛泪,入夜秋凉,他低低的咳嗽两声,把手边整理好的书卷放回去,回身的时候,不小心撞掉了一本奇杂野谈。
他揉了揉眉心,弯腰去捡,秋风起,书页滚滚翻动着,不知哪里来的银杏叶夹在其间,停在了那一页。
这是一个未尽的故事,既属于林依和冥翼,也属于青城山的少年们,亦属于这个世界的万千百姓。
他们挂念着,却又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