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老翁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在确认众人均已睡着后,老翁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走到了紧闭的右侧耳房门口。他拿出藏在里衣的钥匙,再三确定没人看到后,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房间摆设极简,墙边并排摞着堆满灰尘的书画。土炕上,安静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孩,那男孩的嘴被一块厚厚的棉布堵住,棉布已被血染得通红。他的身上盖着两层已长霉斑的薄被,不知是不是被这两层薄被压得,这人的脸青的发黑,汗水大把大把的往下掉。
一个女孩跪在小木凳上,抻着身子抬手用毛巾擦着男孩额头上的汗。见老翁来了,女孩抻直的身体缩成一团,圈藏起来的悲伤爬了满脸。
“爷爷,我怕。”瘦削的身子包裹不住女孩的声音,反而将声音削磨的愈发尖锐。
老翁弯身,抹掉女孩脸上的泪,笑问“燕儿怕什么?”
燕儿?司马聿清一怔。这孩子的名字怎么和何忠诚小妾的名字一样?
“哥哥今天又吐血了” 燕儿抬起头,咽下泪水,“我怕哥哥再也醒不过来了”
老人摸着燕儿的头,浑浊的眸子溺在床上那人的脸上,“是爷爷没用,爷爷没用。”
“爷爷,明天城里的人就要来抓人了。哥哥如果醒不来,会不会被他们当成怪物抓走?” 燕儿盯着老翁的双眼,期待着老翁能给她一个她想听到的答案。
这老翁没回答。他拄着膝,坐到床。他一手拄着炕,一手将男孩口中的血布拿下。
“予昇。怎么样?”老翁用手擦着男人额头的汗“今日有没有好点。”
予昇?这个名字司马聿清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予昇睁开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哑声道:“不好。”
“不怕。”老翁将予昇身上的被子打开,低头一看,予昇的腿间满是黏腻的排泄物。燕儿跳下椅子,将盆中的毛巾拧干,递给爷爷,爷爷接过毛巾,一边熟练清理着,一边道,“再吃几服药,就好了。”
“爷爷,”予昇问“过两日便是燕儿的生日了吧!”
“是。”老翁推着予昇的肩膀和后腰,将其翻了个身。
予昇道:“本想着去少咸,给燕儿买漂亮的花裙子……”
“我不喜欢穿花裙子。” 燕儿趴在床边,拉住予昇的手,“我也不需要过生日。”
“还没我胳膊高的小娃娃就说自己长大了。” 予昇的手指在燕儿手背轻拍。
燕儿握住予昇的手,哽咽道“哥哥,我长大了,我可以照顾你照顾爷爷。”
“哥哥也长大了,不用燕儿照顾。” 予昇凭着粗重的呼吸声感知到老人所在的方向,他僵转了下头,“爷爷,燕儿刚才说明天官府要来人。”
“没错。”老翁将炕上的秽物擦干,洗了把毛巾。他坐在予昇的腰旁,用身体抵住予昇的腰以防予昇乱动。他将予昇的亵裤往下拽了拽,看了眼他臀处的伤口,那是拳头大小的疮坑,边上的皮肤已经坏死、流脓,中间的嫩肉挂着血丝。
老翁将毛巾卷成一团慢慢的在疮口处轻点。
老翁问:“疼吗?”
予昇没回答,只问:“奶奶和爹娘都被葬在后山了,是吗?”
老翁脸上的皱纹被僵硬的皮拉平。
“爷爷,我自己走不了。” 予昇双手捂住身边燕儿的耳朵,轻声道道“您受累,把我弄上去吧!”
“孩子,你在说什么!”老翁俯下身,双手死死压在男人的嘴上,“爷爷能救你,你相信爷爷。”
“本想考取功名,可谁知被才学所累。这些年为了让我活着,你和妹妹都熬的不成样子。”予昇浊暗的眼中,有光轻闪。
“没关系的,孩子。”老翁摇着头,“你别想那么多,我们没关系的。”
“我知道你们心甘情愿被我拖累。” 予昇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们被我牵连,不明不白的死。”
老翁愣住。
“听说前日官府派人来村里,带走了一百多人,那些人全部被扔到河里活活淹死了。明日官府派人来,如果发现我染了疫病,朝廷会将你和妹妹一并抓走。”男人将身边哭的不成样子的女孩拉近,覆在女孩耳边的双手颤栗着“我染了病,是活不成的。可妹妹和您并没有染病,你们不该就这么死了。”
疫病?将人扔到海里?
刚见面的时候,这个老翁说作祟的水鬼是那些被活生生扔进水里溺死的人,难道棫州城内作乱的水鬼就是这些因疫情枉死之人在作祟?
司马聿清还未理出头绪,屋内的老翁便开了口。
老翁:“我把你藏起来,不让他们发现。”
“您能把我藏到哪?”予昇道“就算躲了过去,这疫病传染性这么强,燕儿还小,你把我们关在一起,她被传染了怎么办?我答应了段伯伯,要照顾燕儿的。”
“我们把燕儿救下已经还了段老的恩。”老伯哽咽着“孩子,你才十三岁!你是有才之人,你不是想要读书吗?你不是有自己的抱负吗?你不是一直崇拜左相吗?如今他同意亲自教导你,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啊!”
予昇哑声道“可我活不下去了。”
老伯愣住:“什么?”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身子瘫了无法动弹,一辈子只能瘫在床上。”将死的躯壳终于有了情绪,泪水搅着汗水流下,予昇道“爷爷,我的生活除了拖累人,还有什么?”
“可你活着我还有个盼头。”绝望之兽终于挣脱了锁链,将老翁撕咬地面目全非。
燕儿感觉到耳上覆着的手压紧。她知道予昇这么做是不想让他听到他的声音,可他太瘦了,声音从两指的皮缝渗入燕儿的耳膜。
“可我想死。”
三个人的悲伤倾翻在一起,汇不成江河,被枝头寒鸦叼了去。劲风一吹,吹断了寒鸦的翅膀,寒鸦吱呀叫骂着,摞着皮肉,消散在冬夜里。
老翁很矮,很瘦,背很弯……予昇很高,好在也很瘦。老翁用一床被子紧紧裹住予昇,而后将予昇背起。为防止予昇从背上滑下去,老翁用麻绳将二人绑在一起。
“燕儿。”老翁拍了拍燕儿的额头,笑道“在家睡觉,等爷爷回来。”
“爷爷带哥哥去哪里?”燕儿光着脚,拉着予昇摞在被子外的脚,“你们走了,我也走。”
予昇艰难的扯出难看至极的微笑:“乖,哥哥先走了,你好好看家。”
“我也走,我不要看家。”燕儿扑上去,隔着薄被,抱着予昇的腿。“你和爷爷走了我也走。”
“一起走吧。”老翁叹了口气,“把哥哥的那些书画都拿着,我们一起上山。”
老翁背着予昇,蹒跚着缓行,燕儿抱着满怀的书画跟在后面,不断哼着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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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咸,朝宁殿内,刑部侍郎姚宏君、侯振中坐在一边,看着殿内跪着的燕儿。
周云琤放下手中的剑盏,问“然后呢?你爷爷将程予昇活埋了?”
“没有。”燕儿的头压得很低,她的声音因此很轻。
姚宏君向前探身,问:“是你爷爷反悔了?”
“没有。”燕儿摇着头,泪水落在满是伤口的手背上。
姚宏君急问“那程予昇怎么死的?”
藏在心中的憋闷是满水的堤坝,闸门破开的刹那,一泻而下。燕儿放声大哭,“他和爷爷摔下山崖了!”
殿内的火盆烧的火热,周云琤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走上前,在燕儿面前蹲下身。他用衣袖轻拭着燕儿额头的冷汗,问“怎么摔的?”
“雪夜路滑,爷爷……”
一脚踩空,二人双双丢落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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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两日没吃东西了,再这么下去身体会受不住。”墨殇拿出昨日路过集市买的肉饼,递给初颜“这有饼,你吃吧。”
“我看你最近也没怎么吃东西。”初颜推拒,道“我不饿,你吃吧。”
“我没什么胃口。”
“香!”墨念音流着口水,渴望的眼神已经能吞掉肉饼。
“这是给姐姐吃的。”墨殇点了点墨念音的脑袋,“姐姐两日没吃东西了。”
“哦,姐姐吃。”墨念音拉着初颜的手,“姐姐,吃饼。”
“你饿的话你……”‘吃’字未出口,嘴已经被油腻腻的东西堵上。初颜低眸一看,那饼不知何时跑到了墨念音手中,她举着饼不管不顾地的往初颜嘴里塞“不生病,吃饼。”
初颜哭笑不得,却又实在生不起气,只能在墨殇的偷笑声中,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肉饼。
“蔡大人。”司马聿清提了提袍摆,坐在石椅上,“你对十年前涿城疫病爆发一事了解多少?”
“那场疫病的起因为何至今不知,由于与鼠疫的症状相似,又有绝对的致命性,所以被叫做殁疫。十年前,涿城山下的龙涛村首发疫病,患病者先是呕吐高热,一日内便红疹爬身,眼鼻流血,五日内必死。此病传播速度极快,七日内便波及涿、建康、棫州、齐州等地,半月间数万人感染。”蔡真道“十年前夏至,大齐在涿城大败北荻三万骑兵,击杀两万八千人,俘获俘虏一千余人。秦轸秉承着人道主义对死去的北荻骑兵进行厚葬。然而,半月后,涿城就发生了疫病。故而当时盛传,那次殁疫与那些被埋的北荻骑兵有关。”
“这……”初颜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一边的墨殇沉声说“若是真和那些骑兵有关,那最先发病的应该是赤阳军大营。”
司马聿清略显尴尬地笑了笑,道:“蔡大人就是随口一说,墨宗主怎么还生气了!”
墨殇道:“百姓口中的责难尚且可以杀人,何况是他们的父母官呢?”
初颜怔了片刻。有人站在她这边的感觉,还不错。
“我记得,当时,户部下拨了二百万石赈灾粮、一万四千匹赈济棉布用于赈灾。此外,朝廷从各地募集了百余名医官分往涿、棫州二地。”蔡真顿了顿,道“那场疫病治理难度极高,各地都耗费了半年至一年的时间才将此次的疫病治好。但棫州城是个例外。我记得时任棫州城左司布政使的张仕安张大人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便消灭了疫情。”
司马聿清确定着:“你是说一个月的时间?”
“是啊。”蔡真道“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张大人亲自带着医官下到患病家庭,不眠不休,只用了一个月便消灭了疫情,大半的患者都康复了,病死的不过百人。”
墨殇问:“这个数据会不会和真实情况有出入……”
“我不会记错。”蔡真道“当时因为棫州城的治愈率高,先皇特意厚赏了张大人,给张大人写了牌匾,百姓们还为张大人建了碑呢!”
说话间,一阵急乱的马蹄声响起,一队重骑破村门而入。那些人穿着厚厚的铁甲,嘴鼻处戴着厚厚的面巾。重骑分入每户人家,连推带踹着将每户的村民们全部拉出。
“你们!”骑兵的马车停在院门口,举着鞭子,俯视着墨殇等人“愣着干什么,滚出来!”
“放肆!”图南起身,将拔出的剑被墨殇压了下去。
骑兵用长鞭抽打着门口的人,道“狗东西,让你们出来就出来。”
“你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敢打我!”门口的士兵本就渴的心烦,燥的不行,这一被抽更是狂躁起来。他长得彪悍,一脸匪相,抽出长刀,煞有要将人砍碎的架势。
“畜生!”骑兵是个花架子,勒紧马绳顷刻间就后退了两步,撑着气势,问“你要做什么?”
司马聿清赫然起身,呵斥道,“你做什么!”
骑兵以为司马聿清在呵斥他,整个人吓得都僵了。可谁知司马聿清转头就给门口那士兵一个耳刮子,“怎么和将军说话呢!”
众人不知这是演哪出,连那重骑也蒙了。
“家里人不听话,吓到将军了。”墨殇走上前,抬头看向骑兵,“将军要我们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