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宁殿内,周云琤和司马聿清已候在门口。见墨殇一行人进来,司马聿清即刻笑着迎了上去,躬身行了个大礼,道“见过墨宗主。”
“皇帝陛下不必多礼。”墨殇说着,将司马聿清扶起。
周云琤道“酒菜已备好,大家快进去吧!”
待众人坐好,宫女依次上菜,什么参丝茄鲞,什么藕浆鲟鱼膳,什么雪燕翠云蟹……各个看上去都是芳香可口,食色俱佳。
宫女们为众人满了杯中酒,然后躬身退到后面。
“你也出去吧,这里不用伺候。” 周云琤转身看了眼身后的春信,摆手道。
“是!”春信得令,关门退下。
“早闻墨宗主高名,我甚是倾仰,却苦于无缘相见。前些日子,承蒙墨宗主出手相助,替我大齐解了涿城之困,在下感激不尽。”周云琤起身,端起酒盏,道“他日墨宗主若是有用的到在下的地方,在下定不会推辞。”
“陛下言重了!”墨殇起身,双手捧着酒,与周云琤碰了杯,两人一饮而尽,而后双双落座。
墨殇道:“我此次前来一是为了赴约,二是为了给皇帝陛下一个答案。”
“哦?”周云琤怔了片刻,放下手中的筷子,笑道“敢问墨宗主的答案是?”
墨殇揉着手中的杯盏,笑道“我墨氏愿与大齐为盟。”
周云琤怔了半晌“这个结果我有些意外。那晚墨宗主明明已经拒绝了与我大齐同盟的建议,可今日又突然同意。不知墨宗主可否告诉我你为何会答应我的同盟请求。”
“我之前以为陛下如同外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是个残暴的无用之人,大齐在您手里迟早会灭亡。”墨殇自斟了一盏,道“可今日,我却发现皇帝陛下是个聪明的狠人。”
“哦?”周云琤侧首,笑问“墨宗主从何得知?”
墨殇指尖点着桌子,缓缓道“北荻王轻诺寡信,冬日已至,北荻没有粮草,就算是给他再多的美人粮草,他也不会放过大齐。过不了多久,北荻大齐还是要开战。既然战争避免不了,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提前找机会除掉可能面对到的最强的对手。”
“最强的对手?”司马聿清笑问:“所以,墨宗主觉得我们的目的是在哪个人的身上?”
初颜将口中的蜜糕咽下,擦了擦嘴角的干渍,道:“应该是今日这无端落单的北荻大尉樊冲吧。”
墨殇转头,看着初颜歪头笑了笑,问“你为什么觉得是他?”
“因为于大齐而言,他是一个劲敌。”初颜打了个酒嗝,看着墨殇,道“樊冲勇猛无畏。九年前,后邸、鲜芜两族掘起,北荻、羲凉、茺萧三部被侵伐,樊冲在身中数箭的情况下带兵死守营地,斩杀后邸、鲜芜数百精锐,血战半日。这样的人,断不会因旧疾缠身,耽误公务,滞留在此。它既不是主动滞留,那恐怕就是被迫滞留在此。会同馆乃皇家直管,馆外又被你们的人围的水泄不通。你说是为了除掉人,那我第一个便想到了他。”
“不错。”墨殇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司马聿清和周云琤“我听说樊冲的父亲是原睢阳王的谋士,不得已才逃难到北夷。如今你们让他单独在这呆了大半日,北荻王肯定会掂量掂量这半天这人都在少咸做了些什么。”
司马聿清饮了口茶:“若真如二位所说,我想也只会让北荻王忌惮樊冲而已,不足以让北荻王杀了他。”
墨殇轻松地反问:“若是给了北荻王不得不杀了他的理由呢?”
“哦?”司马聿清饶有兴致的看着墨殇。
“其实要杀樊冲非常简单”墨殇道“其一,证实樊冲破坏互市和谈,引起北荻百姓民愤。其二,证实樊冲心生反叛之心。”
司马聿清神色愉悦:“愿闻其详。”
墨殇笑道:“我听说昨日的和谈结果不是很理想,大齐并未就重开互市与北荻来使达成共识。不知是何原因?”
“大齐虽不富庶,却也不急需从它北荻买进什么。”周云琤放下手中的酒盏,道“除此之外,两国近些日子来摩擦不断,开互市怕是要激起更多摩擦。”
“这并不是真正的答案。苑马寺战马数量不足以支撑边境需要,西北三族的纳马又迟迟不到,大齐眼下战马、角弓紧缺,大齐急需从互市中购买战马。而北荻的战马彪勇,北荻的角弓秋冬时节质量最佳,你们没有理由在此时停了互市。” 墨殇看向周云琤“你们在此刻关停互市和十七里商行一方面是要阻断资金和药品流到芜尊、北荻,一方面是要利用互市和谈除掉樊冲、收买羌王宠臣阿斯古勒。”
司马聿清起身,将墨殇桌前的酒盏斟满。
墨殇接过杯子,抿了一小口,道“前些日子,百官当街发难,看上去是在对初颜发难,可实则是陛下是想借此机会向外人昭示我与你大齐同属一个阵营。在外人眼中,我们已然是一路人。皇帝陛下又让我等与樊冲同一时间出现在宫中,并专程备轿撵送他出城,看护在侧,任谁都会对此有所猜疑。只要有人谏言,将此次和谈失败的原因推到他的身上,施行离间计,认定他损害北荻百姓的利益,私下与你我联系,那他还能活吗?”
周云琤朗愣了半晌,仰天长笑“之前御史大人跟我说只有和你墨氏合作才能得偿所愿。我曾怀疑过,毕竟在仙门百家的眼中,墨宗主已叛逃入魔,跟你合作等于直接与仙门百家为敌。可如今,我却觉得冒这个险,或许是个不错的决定……”
“决定正确与否那是后话。”墨殇顿了顿,道“既是同盟,对您,我所求有二。”
周云琤放下手中的筷子“墨宗主请说!”
墨殇不缓不慢地说:“第一个要求,涿城方圆百里即日起由我墨氏掌管,大齐不可靠近。”
“涿城?”周云琤睨了司马聿清一眼,见司马聿清眉头微皱,便道“现如今那近乎是一座荒城,里面住着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墨宗主要一座荒城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陛下分忧啊!”墨殇微微微一笑“这些年大齐与周边各国之间摩擦不断,国库空虚,壮丁稀缺,大齐根本没有人力以及财力巩固边防。皇帝陛下想必也清楚如今的大齐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吧!”
“任人宰割的羔羊?”司马聿清放下筷中鱼肉,正色道“我大齐就算再不济,也算的上千乘大国。此次涿城之祸乃是个别官员投敌卖国所致,这并不代表我大齐可以任人宰割。”
“不代表吗?如今大齐中枢机构昏庸无能,奸佞当道。权柄虽在皇帝手中,可实际上皇权却能轻易地被那些老臣和垂帘的太后所控。‘中盐制’弄得民不聊生。此外,朝中大臣废公务,结朋党,私挪国库银两。我猜前些日子百官请愿的那场闹剧也是陛下要借我之手您除掉碍事的老臣,曹焜吧!”墨殇道“大齐既没有能力抵抗北荻,那不妨把涿城交给我。”
“不是我们不愿意交。”周云琤眉尖微挑,笑道“一来,十六年前仙门大战,涿城多地受到波及,百姓们对墨氏心有怨恨,将他们交给墨氏,怕是要引起民怨。二来,我们与墨氏联盟,那是攻守同盟,若是把自己的国土交出去。那叫割地称臣。群狼环伺,若是墨宗主有朝一日骤然反悔,背弃蒙冤,那大齐则会变成山下甚至仙门百家共同的敌人。”
墨殇的脸上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皇帝怕是不知,若无乾莱兰氏护着涿城的百姓,那么二十年前,涿城就已不再是大齐的国土了。”
周云琤眸色渐深,脸色郁沉了下去。他问“墨宗主这是什么话?”
“二十年前,初继大统的先皇巡狩于涿城,北夷五部应邀参加。巡狩期间,先皇令掌管山林政令的山虞放烈兽入林,以趁机除掉北夷五部首领。狩猎当日,有三只猛虎突然从林场冲到营帐区,北荻王的宠妾被活活咬死。”墨殇道“北荻王未带兵马,只得隐忍不发。然回去之后当即与其他四部联合,集结近五万兵马连夜南下。当时的涿城守军惧怕不战,开门投降,先皇更是放任北荻兵马在涿城烧杀抢掠,拒不派兵增援。最后要不是是乾莱兰氏家主率兵下山,赶走了北荻骑兵,那涿城早就不是大齐的了。”
初颜在书中曾读到过关于此事的记录。上仙门一直秉承着人神异位的原则,即仙门修士不得插手山下凡事。乾莱兰氏家主兰珏枫不仅插手,还诛杀北荻万余人。此事在当时闹得很大,仙门百家多有诟病。然而,当时的兰氏虽非上仙门,却也是实力雄厚的仙门大家,上仙门家主也只是口头劝诫,其他门派也更不敢说些什么。
“墨宗主同意与我大齐结盟全是为了我大齐吗?”司马聿清笑道“我猜墨宗主不是想要涿城,而是意在守着涿城旁的那座乾莱山吧!”
“没错,我确实意在乾莱山。”墨殇看向司马聿清,眉头轻轻一挑“所以说,我们是互惠互利的买卖,御史大人,您说呢?”
司马聿清顿了顿,而后哄然大笑,畅快肆意。
“这个要求没问题,我稍后便会下令让留守在涿城的建康军撤出涿城。”周云琤看向墨殇“墨宗主,另一个所求为何?”
“彻查秦轸投敌一案。”墨殇眼神灼灼,字字铿锵。
初颜的筷子重重点在碗中央,她倏然间抬头,只见面前孤立着的背影似是有了锋利的壁,那是劲风摧不断的棱角,是春夏流转也无法蚀去的顽石。
一股激流奔涌而来,紧绷的心弦崩开了一道口子。
“这第二个要求……”周云琤摊着手,无奈道“想来墨宗主应该清楚涿城一战我方惨败,秦轸所率的十万大军尽数被杀。秦轸写的降书还在,降书我见过,绝无可能是外人临摹造假。这种情况下,墨宗主觉得我该如何翻案?”
“我听说当年冯文苳率兵前去清理战场,带回来的都是些残尸。”墨殇笑了笑,“敢问皇帝陛下怎知当年秦轸带去的十万士兵全部惨死?又怎知冯文苳带来的那些碎尸就是秦轸带去的那数万人?”
“当然是冯文苳……”周云琤心头一震,沉声问:“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秦轸和那些士兵们还活着?”
墨殇道“若是想知道那些人的死活,我们怕是要去问问那位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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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堂,位于少咸南郊,是秘密关押朝廷重犯之地,被人称为‘难逃之堂’。之所以叫‘难逃之堂’是因为凡是进了南堂的犯人,皆无生还的可能。
刑部侍郎姚宏君、侯振中已候在冯文苳所关押的牢房旁边,见周云琤和司马聿清带着墨殇、墨媱、初颜走进,纷纷跪下叩拜。周云琤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
南堂内阴沉昏暗,雨水顺着头顶石墙的缝隙滴滴落下,滴在墙边的火把上,火把噼啪摇曳。墙角边,每隔一段路就能看到一个大香炉,有小吏正在清理里面满盛着未凉透的香灰,并添上了十几根新香。
嘶哑的哀鸣声和惨叫声不停传来,让人胆颤心惊。
眼下,冯文苳被钉在墙上。他的手脚已被砍断,手腕、脚腕、肩头被粗长的钢钉紧钉在墙上。远远看上去,像是一个被剃了骨悬示的牲畜一样。
初颜蹙着眉,示意旁边跟着的牢头打开门。
那牢头哈着腰,赶忙上前,将钥匙伸进锁孔里。门上的铁链哗啦哗啦的碰撞着,而后哐一声掉在地上。
冯文苳感到门开了,可他却没有力气睁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哑着嗓子闷哼了一声。
初颜瞥了眼角落中一口未动的餐盘。转头看向旁边的牢头,恭敬的说“麻烦您去拿些米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