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义铭问:“你跟秦将军生活过,可听说过阴符这个东西?”
初颜讷讷点了点头:“听说过。”
初颜并未见过阴符,只是听秦轸说过那是征战在外的将军用来与皇帝传达秘信的特殊符令。阴符上刻印着特殊图腾,只有皇上和将军两人知道图腾所代表的真实含义,这就保证了特殊军情不被外人刺得。一般战事不会用到阴符,除非战事突遇重大变故或者军队被外敌掌控。
“八年前,涿城大败的前夜我收到了一封密信,密信中就只有一个阴符。”林义铭猛咳了半晌,无力道“冯文苳知道阴符在我手中,我想他必然知道些当年的内情。”
初颜问:“那阴符现在在哪里?”
“我埋在门口的老树下了。”林义铭重重的深喘着“现在怕是已落到冯文苳之手。”
冯文苳……冯文苳……
八年前涿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冯文苳到底知道些什么?秦轸为何会将与先皇私应的阴符送给左相?
“你是秦轸的孩子,想来也应该知道祁南六城于秦轸而言,是如命一般的重要。”林义铭咳了几声,道“千万要想办法护住祁南六城,不要让人丢弃它。”
初颜在林义铭后背轻拍,道“我保证,我保证。”
没过多久,一束天光冲破浊夜。等了很久,白昼终于来了。
左相看着那束光,眼里的清雾越来越浓。他咳了许久,嘴角的血汩汩往外流。他盯着那束光,哑声道:“放把火吧!”
初颜惊怔着:“什么?”
林义铭沉沉的喘息了许久,断断续续道“我入......入不了宗庙,会......会脏了祖宗的清明。你......你放把火,让我和这府里的一切干干脆脆的走吧!”
“您在说什么!”初颜双手握住他皮包着骨头的手,强作镇定着挤出一抹微笑“您不是罪人,我去找周云琤,我定会让您......”
“你答应我......”林义铭使出浑身力气,指尖死死地按在初颜的腕上,咳着血,道“你答应我.......我不想和周家再有瓜葛。你......你答应我,让我干干净净的。”
“好”初颜哽咽着“我答应您。”
林义铭松了口气。他靠在初颜的身上。他看着面前厚厚的浊夜,觉得无力。
他本想等着天明,可眼下他知道,他等不到了。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左相双手紧握,盯着着浊夜,似是要将这浊夜捅烂,拉扯出一丝光明。他颤抖着,骨骼咯咯作响。他高喊着“黑白颠覆,五色皆废,宫商无主,乾坤噩噩,衰世已至!欲破衰世,颠倒乾坤,凿烂衰骨,尽剜血肉,坠入死地,才可复生!(1)”
血从左相的嘴角不断涌出,流到初颜手上,那沸腾的热血灼烧着初颜的心。
“爷爷!”初颜轻拍着林义铭的背,帮他顺着气。
左相身子僵了僵,闭紧的眼睛微微张开了一条缝。模糊中,他看到了梓辛,梓辛正在笑着看着他。
左相手指微动,全身的力气牵动着嘴角微微上扬。他看向初颜,笑道:“该下雪了!”
初颜一愣:“什么?”
“梓辛,我们去找那个雪人,我们接她回家。”林义铭的话还未说完,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窗外,一阵疾风刮过,吹断了数十根枯枝,枯枝随着尘土在空中打转,最后如刃的暴雨打在地上,化成灰。
十六年前,乾莱一战,六岁的初颜踏着族人的尸骨从鬼门关逃了出来。她一路乞食,辗转间流落到少咸。
她记得来到少咸的那夜,下了一场很大的雪。街巷上没有一个人。
她踩着厚厚的雪,她想找讨些吃食。
乾莱一战,不光仙门百家死伤惨重,山下也是死伤一片。山火巨石咆哮着冲到山下,砸穿了山下的房屋,地面开裂,海水倒灌,戾化的妖灵于山下肆虐,无数百姓没反应过来便丢了命。乾莱山下的涿城死了一大半的人。
为了赈济灾民,大齐朝廷急调近万人去往涿城救灾。仙门各家更是派了近万名弟子进驻涿城,剿除残余的妖灵。
涿城、棫州二城乃大齐主要的粮食产地。乾莱一战后,山下地荒了大半。涿城的土地甚至一夜之间变成砂砾,再无法耕种。
大灾之下,人人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哪有人愿意把救命粮分出来给一个行将就木的小乞丐。
那天,雪下的太急太大,暴雨般的雪花砸在初颜的脸上,没走几步,脚下的雪很快没到了她的膝盖。
这一路走来已经筋疲力尽,初颜已经冻得近乎失去知觉。
可她仍然咬牙抬腿慢慢的往前走,她知道她若停下马上就会长眠于这刺骨的冰雪里。
就在这时,林义铭带着林梓辛从外面做客回府。林梓辛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她兴奋的从马车中探出头,蹦跳着挥动着双手,捕捉着漫天洒落的如繁星般耀眼的冰凉。
“雪,爷爷,你看好多雪。”
林义铭双手护着林梓辛的腰,笑道:“囡囡,小心点,别摔了!”
“哇,爷爷,动的雪人!动的雪人!”
“傻孩子!”林义铭摸了摸林梓辛的头发,笑了笑“雪人怎么可能会动。”
“真的是会动的雪人!”车里,林梓辛撑着车窗,指着不远处满身是雪正在艰难挪动着的初颜,大叫着。
赶轿的车夫起身,向初颜的方向瞧了瞧。之后冲着里面大喊:“老爷,是个孩子!”
“停轿,快停轿!”车内,林义铭高声道。
初颜记得,把自己从雪地里拔出来的那双手如刺穿寒冰的暖阳,似深渊中那株破石而立的梅花。
林义铭和林梓辛两人用手扑掉了她身上厚厚的雪,林义铭还将自己的棉袍脱下,将初颜紧紧包在里面。
林义铭隔着棉袍搓着初颜的后背,边搓着为她取暖,边问:“你父母呢?”
初颜彼时冻坏了,只知道发抖。
林义铭见出不说话,便把她带回相府,看顾了她两年。
初颜不是什么好人,她这个人甚至无法用简单一个‘恶’个字来形容。表面上,她是娇媚风情的尤物,可私下里,她确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她手下杀过的人屠过的家族她已经数不过来了,她总觉得那些扰人的人情已不属于她。
可这一刻,她分明觉得痛苦至极。她想把最亮的光重填进那双眼眸里,想把所有的骄傲都重新交还到那双手中。
那是他的家人啊!
暴雨不停敲打着陋室,似是数不清的银刀霜剑,阴风肆虐的横扫,似是数不清的人在哀嚎。初颜盯着窗外,面前的一切是那样的浑浊不堪,似是一条混沌的死水。
混沌的洪流中驶过了一只踽踽独行的竹木扁舟。扁舟上,独立着一名垂暮老者,他饮着酒,高声吟唱: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2)
苍茫的天地间,那老者犹如污浊遗世中独立的菩提,他披着北方的黄沙烈风,穿着江南的杏花烟雨,踩着傲雪凌霜,径直驶过大齐万里江山。千山百景是他铮铮骨血,他是千磨万击还坚劲的茂竹,是终岁长短的青松,他是风,是雨,他是大齐江山的一切,却唯独早已不再是自己。
老者的身影渐渐模糊。
与此同时,一轮红日破开洪流,慢慢升起。
最终他,变成了那轮永恒不朽的红日。
暴雨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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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将这沉寂了十多年的荣辱重新拉回了世人的眼前。丹心为墨,朽骨为砚,万里江山载着沉珂之下的壮志奔踏东流。
墨殇默默的为初颜处理了手心的伤口,之后坐在她的旁边,静静看着她。
乌云压城,整个世界笼罩在浓稠的阴霾里。
前行的车马没行几步便骤然停下,外面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
“国耻尚在,血仇未洗。妖孽不除,国难不已!”
初颜轻轻掀开了车笭一角,只见地上跪着百余名身着官服的官员,千余名百姓站在他们身后。百姓们横眉怒目的看着马车驶来的方向,一边与拦在面前的禁军推搡着,一边高声大喊“国耻尚在,血仇未洗。妖孽不除,国难不已!”
一女子的情绪更是失控,拿着菜刀推开面前的军就往马车这边冲,一边冲,嘴里一边怒骂着“让我杀了那个贱人,杀了那个贱人!”
不过,那女子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小体格怎能推得过虎背熊腰的壮汉。她还未冲出两步,便被禁卫拦下。
军卸下她手中的菜刀,抓着她的两臂让她跪在地上,怒喝“别动,老实点。”
“让我杀了她!”那女子手脚乱扑,死命抵抗着,嘶声怒喝着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你们在干吗?”一旁的禁军首领低声怒斥“还不把她拖走!”
“是!”拽着她的军拖着她,伸手便去捂她的嘴“把嘴闭上!”
可谁知他的手还未覆在闹事女子的嘴上,那女子身子猛地向前一扑,如疯狗一般狠狠的将那人的两根指头咬了下来。
那禁卫捂着手满脸煞白,攥着断指处哇哇大叫,旁边的几名军见状按住那女子,用脚狠狠地踹着那女子,一边踹着一边怒叱着:“贱民!竟然伤人!”
“八年前,我的丈夫和儿子都死在了涿城,尸骨都被那些骑兵的铁蹄碾碎了!”那女子如蝼蚁一般在躺在地上,双手扒着污泥,在拳打脚踢中一点一点往前爬。一边爬,一边嘶声高喊“八年前我没能手刃这个贱人,让她跑了,今日我要她的命!”
一阵风吹过,刮落了树上匿着的雨。
初颜胸口一阵剧烈的庝。
八年前的那夜,府内堆满了碎骨烂肉。百姓们兴奋的咆哮声和府中人们的哀嚎声震碎了她的耳膜。
紧抱着初颜的杨副将早已断了气,头也几乎被砍断,耷拉在肩旁,可他的手他的胳膊仍死死的将初颜捆缚在内。
那些暴民们在他的胳膊上、肩膀上、大腿根、脚踝上刺砍了一刀又一刀,他身上的皮肉已近乎被碾成渣。
“啊啊啊~”小初颜崩溃了。
她不记得那血雨持续了多久。只记得在血雨停下的时候,有一丝微弱的月光洒下。她想睁眼去看一看挤破黑暗溜进来的那一束光。
可她的眼睛还没有睁开,有一个东西便重重地打在她的胸口,直插到她的肋骨上。胸口处传来一阵呲呲啦啦的声音,一阵剧烈滚烫的痛从心口蔓延至全身。
小初颜感知到了那是一把烧的滚烫的铁斧。
小初颜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将手握到那把烧红的铁斧上。
她整个人不能自禁的开始痉挛。
“快来打啊,替枉死在战场上的那些将士们报仇!”
顷刻间,更多的东西冲着小初颜打来。小到瓜果蔬菜、胭脂石砚,大到刀斧锯杖。
“你们可别让她们两个死的那么容易,我们拿火烧死她们!”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
话音刚落,小初颜只觉得自己被人捞起,双臂被人拉到身后。拉着自己的人似乎没有把她当成人看,那些人死死的按住她的双肩,将她的双臂往后扯。
小初颜只听一声刺耳的声音从她的肩处传来,她的双臂被硬生生的卸了下来。
那些人或许没有注意,也或许他们根本不会在意。在初颜疼的将要晕过去的时候,一根粗壮的麻绳紧紧的勒在她的身上,她的双眼被一块腥臭的抹布紧紧蒙着。
“让开!”一个女子端着一盆滚烫的热油跑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当那一大盆滚烫的热油倒到初颜的身上时,初颜控制不住的用尽全力大喊
“啊啊啊啊啊啊!”
在她一旁,传来了另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初颜知道,那是郭氏。
“娘,我们曾经救了那些人,他们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
“他们害怕。”
“害怕什么?”
“我们自身就是让他们惧怕的存在。”
八年前,初颜还小,她不懂郭氏在说什么。如今,初颜终于是明白了郭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