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惊雷将面前的明亮斩了个粉碎,暴雨瞬间倾盆而下。
眼下,墨殇和初颜正坐在一只飞驰的骏马上,马蹄溅起的血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衫,面前的画面被暴雨割裂的面目全非。
初颜虽会骑马,可不知为何她眼下是背对前面坐在马上的。这马行的太快,路又太陡,若不是墨殇用墨袍裹住她,她险些栽下去。
越往前,血腥味越大。墨殇注意到,面前的景色渐渐由碎片拼接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初颜见马停了下来,便抬起窝在墨殇胸口的脸。转头看了看,面前是一个尸堆,里面有穿着麻布衣的普通百姓,有穿着家服的岷山派弟子。尸体横七八竖的倒在地上,大雨把他们的血融在了一起。
初颜问:“我们要下去吗?”
“下面不好走,你在马上等我便好。”墨殇说着,褪下墨色棉袍,将初颜裹住,一人跃下了马。
他仔细检查着面前的尸体,发现那些尸体身上全都生了阴瘢。
阴瘢是阴气郁结,堵在血管处形成的的瘢痕。一般来说,除非被邪祟侵体或中了蛊咒,正常人的血管是绝不会出现深黑色的阴瘢的。
“快来人啊,师父,师父还在这呢!”倏然间,墨殇听到了褚辉的声音。他转身,只见褚辉满身是血,正躺在尸堆最上面。
“轰!”一道惊雷打下。黑暗的夜晚被打的通亮。就着这刺目的白光看去,墨殇看到被褚辉压在身下的那具无头尸体的腰间别着一个玉质铭牌,牌子上的‘铭’字已被血染成赤红色。
“那时,我整个人都疯了,根本无法思考。我在大雨里抱着这具无头尸体整整呆了一夜。”谡炳龙的声音被雨水浇的狼狈至极“山上,我的妹妹得到消息后,爬到了山门口,昏死了过去。”
墨殇拾起那块‘铭’字玉牌,擦了擦上面的血,收到的袖袋中,问:“那你怎么知道你爹没死的?”
谡炳龙顿了顿,哑声道:“那是很后来的事情了。”
画面急转。谡崟铭死后,褚辉便下了山。
山顶的杏枝上拥着絮絮白雪,藏着对春日花开的期盼。画面中,谡佳莹坐在四轮木车上,呆呆的看向山外的琉璃世界。她身后车辙的印子已被白雪淹没,她的身影纤弱渺小,不注意,整个人已掩在疏影默默的薄雾间。
郎走的决绝无声,没留归期,妾守着曾经的欢期,开始了没有尽头的等待。陪伴谡佳莹的是她心中那份一直紧握不放的感情,是香案中日日点着的对远方不归人的思念。
时光无情,催老红颜。
“这是褚辉下山的第三年。”奔袭的夜风撕扯着谡炳龙的声音,他的声音沙哑而又破碎“那一年我不在山上,妹妹每日都会来到山顶。旁边的下人拉不住,能拉住的人也不忍心去拉。她本就体弱,待我回山之时,她已无法下床。”
“据我所知,褚辉出山前并未与你妹妹完婚。”初颜问“为何不取消婚约?”
谡炳龙道:“我也想。可妹妹心里只能容下那个人。”
初颜瞟了眼一旁的墨殇,没再说下去。
谡炳龙道:“又过了两年,我终于打听到了褚辉的消息,我知道了他入了那乾莱兰氏兰珏枫的门下。”
兰珏枫?
初颜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顿觉心脏刺痛难忍,她下意识腿脚发软瘫坐下去。后腰上的酥麻瞬间转为剧痛,似有千万只火蚁在啃噬着她的脊骨,吸着里面的髓汁。
墨殇将她扶起,脸色骤变。他问:“你怎么了?”
初颜拍了拍屁股上的雪,笑道:“没什么,没站稳。”
墨殇探上初颜的灵脉,发现她的灵脉阴虚,而且腕上似有赤色的蛊疹。
这是有人对她下了蛊!
初颜看墨殇盯着自己的手看,不解的问:“怎么了?我的手很奇怪吗?”
墨殇的声音沉的可怕:“你身体可有不适?”
“没,没什么......”初颜挠了挠后腰,有些尴尬“就是腰......”
“你转过来,我看看。”
“转什么转.....”初颜还未反应过来时已被墨殇横抱起来,一下失去了重心,她头脑一沉,止不住干呕。她脸憋的通红,双手下意识的紧紧扣在墨殇的肩上,大喊“干嘛啊!怎么还掀衣服呢......喂!凉!”
墨殇也不回答,粗暴地将初颜的裙子往上推,露出了她的腰背。当他看到初颜后腰上成片的赤黑色蛊疹时,心凉了个彻底。
那是牵影蛊。
牵影蛊与普通的虫蛊和药蛊不同。此蛊毒并不致命,却可以牵动中蛊之人的意识,从而操控受蛊者的行为。施蛊之人需将蛊虫与自身金丹的灵气相融,并将其豢养在灵根处。此虫透明微小,犹如蚕丝。种蛊之时,施蛊之人并不需要任何载体,只要肢体接触便可将蛊虫种到受蛊者身上,受蛊之人完全察觉不到。
“看这蛊疹的样子,这蛊应该是三日内刚被种下的。”墨殇想着,掌心骤然用力,将灵力打到初颜后腰的蛊疹处。然而,那蛊疹丝毫没有减下去。
“哎!不是!你注意点,现在在外面。”初颜觉得后腰又疼又痒。她像是被逮住的兔子,蹬着腿,“你要做什么回去做啊,这谡炳龙还在看着呢!”
画外音停了许久,想来谡炳龙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
“你妹妹如此喜欢褚辉。”墨殇放下初颜后,问“那为何要推了这门亲事?”
“那个畜生!”谡炳龙的声音骤然尖锐起来“褚辉,褚辉那个畜生,在那乾莱山胡作非为,强暴了新来的师妹,还险些将那女子弄死。兰珏枫一气之下废了他全部的修为,把他撵下山。”
“强暴?”墨殇怔了怔“那你为何又同意你妹妹与他完婚?”
谡炳龙的声音哽咽着:“我怕吊着妹妹的那丝希望没了,她整个人也就这么走了。”
堆压在天幕中的愁云被山川横扫的烈风吹裂了一个大口,浊暗的黑暗突然挤出一道金光。那金光挣扎着碾碎覆在身上的浊暗,给万物浸染上艳丽的光。
阴沉终于融散在勃然的希望里。屋外憋了数年未开的杏花终于开了。
“这再挂两个灯笼!”
“红绸不够了,再去弄些红绸过来!”
“囍字歪了,再往右侧挪挪。”
外面,数十名小厮侍女忙碌地张罗着。
柔和的天光下,谡佳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已上完妆的自己。
不看她脸上的胎斑,谡佳莹是个标准的美人,冰肌玉骨,雾鬓风鬟。而她最美的地方,便是那双清亮柔媚的杏目。那双杏眼凝着早春晨露的清爽,将杏风花雨凝成一抹舒心的温柔。她的眸中有光亮轻闪,似是永亮不灭的繁星贪恋着她眸中沁人的清柔。
一朵杏花从窗外飘进,在她的面前绕了绕,轻落到她的掌心。她摸了摸柔嫩的瓣,将它点沾在右侧额角的胎斑上。
“终于可以了!”谡佳莹看着镜中人,直到这一刻,看到额角的污脏被柔嫩的花瓣遮盖,她才彻底安了心。
谡佳莹用指尖拢起一缕长发,乌发如流墨滑溺在她的指尖。她抬手打开桌边的红木匣,从最下面取出了一个物什。
那是两块拼接在一起的螭龙韘形佩。
初颜看到这东西,僵立在原地。这不是崔妈妈藏在暗匣中的那半块螭龙韘形佩吗?
“我想起来了。我娘说这玉佩是那个常客的,她说这东西的主人是她不得不爱上的人,还说玉佩的主人是山上的仙人,是一头没有人性的豺狼。”
“说来也可笑,我这十年一直是为了‘爱’而活着的人,在我看来,这些印记就是我所能得到的爱。”
“南柯楼幕后之人是一头立于高山之上的豺狼。”
宜安和崔妈妈的这几句话一直盘桓在初颜脑中。原来崔妈妈说爱着的那个人,那个把崔妈妈弄得满身伤痕的人,那个南柯楼幕后之人,竟是褚辉。
“这么着急跟他走啊!”倏然间,谡炳龙的声音出现在画面中,一团黑影推门而入。
初颜指着那团黑影,问墨殇:“是谡炳龙?”
“是的。”墨殇解释道“他是迷境的主人,我们看不到他的真面目,所以在我们的视野里他就是一团没有身形的暗影。”
谡佳莹松开了紧握住螭龙韘形佩的手,转头,看向谡炳龙。
“别哭。”谡炳龙似是弯下了身,他擦掉了滑落眼角的一滴泪,哽咽着“若是想留下来,哥就去和他说。”
谡佳莹双手拽着面前的黑影,嚎啕大哭,似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彷徨都发泄出来。
“爹走的时候说把这一双螭龙韘形佩留给你和我。今日你大婚,哥哥就把自己的那一份也送给你,你和褚辉一人一半。”谡炳龙顿了顿,道“你别怕,哥哥一直都在家等着你。”
一阵喧闹的锣鼓声自山下传来,山上的雀鸟在杏树旁绕了几圈,随着喜轿飞出了山。他,终于是她可触碰的归处。
“妹妹大婚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联系。”喜庆的画面骤然粉碎成渣,黑暗再一次降临。谡炳龙道“那时,山下频繁出现邪祟作祟事件,村中数十名大汉莫名其妙消失。我和弟子们下山查看,并没有找到尸体。可就在一月前,那些消失村民们的尸体突然出现在山门口。那些尸体的心脏被掏,血被吸干,死前似是被妖祟啃咬过,他们瞳孔牙齿兽化,他们的骨骼发生异变凸起。整个人像是被架了起来,远远看上去能顶正常人的三四倍大。”
“他们戾化了?”墨殇脸色阴沉可怖,像是被谡炳龙的话拉入到了一个无边的梦魇里。
“是的,那些死人戾化了。”谡炳龙的声音慢慢变得急促“除此之外,我还在那些尸体中发现了我父亲的尸体。”
墨殇:“你的父亲?”
“是的。”幻境中,谡炳龙的声音渐渐扭曲“我曾怀疑过,怀疑过那个无头尸体并不是父亲。可褚辉跟我说,他亲眼看到我爹被邪祟咬了头。没想到,我竟被他耍了。那无头尸体根本就不是我爹!”
墨殇问:“那些尸体从何而来你可查过?”
“我查了”谡炳龙道“之后的大半年,我和弟子们在山下暗中探查。可是我们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
墨殇想了想,又问:“褚辉和山下的百姓们都说你修了邪术,害了人命这是怎么回事?”
“邪术?我从来都未修过邪术。至于人命......”
画面骤然亮起。许是画面暗下去了太久,乍然亮起,初颜不自觉地用手腕挡在眼前。
就在这时,墨殇将她拉到了身后,双手紧紧的护住她。
画面中,几名壮汉正将躺在地上的岷山派小弟子拽起。那小弟子看上去应该是刚入山,只有十多岁,他的身上都是伤。
那些人根本就没把那小弟子当人看,为了钳制住他不让他乱动,那些人将他的双臂使劲往后扯,把他捆绑在殿庙内的柱子上。
“咔~”一声刺耳的声音从那小弟子的肩处传来,初颜知道,那小弟子的双臂被硬生生的卸了下来。
可村民们似乎没听到这声音。
带头的一个壮民手中拿着一把血色短刀,刀尖抵着那小弟子的的喉咙,怒问“说!那些村民是不是你们杀的?”
那小弟子未回答。
“你们家主杀了我们的家人,是不是!说!”说话间,那壮民手中的短刀已刺进小弟子的颈脉处,大量殷红的鲜血正从那孩子的颈部流出。
可那孩子仍然不说话。
初颜的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地上,她的身子动不了,全身的细胞却在逃跑。墨殇感受到了初颜的恐惧,用手捂住了初颜的双眸。
“村长,我来试试!”一个年轻的男人自告奋勇上前。他一手摇着驱邪铃,一手将几张黄符纸贴在那小弟子的身上。男人跳来跳去,嘴里嘟嘟囔囔念着什么。
待最后一个‘现’字念完后,小弟子突然‘啊’的低吼了一声,蓦然睁大双眼,他的眼眸无光,黑血正从七窍汨汨流出,浓稠的鬼戾之气在他周身萦绕。
墨殇看着那小弟子身上的黄符,低声道:“那是附鬼符。”
顾名思义,附鬼符就是招来鬼怪附身到活物身上的符纸。一般来说,为了引出隐在暗处作祟的妖祟将其绞杀,仙门之人会用此符贴在牲畜身上。而此刻,这东西竟用在了人的身上。
墨殇补充道:“他是在陷害这个弟子。”
百姓们一看到那小弟子身上平白冒黑烟,纷纷惊叫着,连连退后。可人挤得太密,后面的人几乎是一个压着一个的往后倾倒。可就算是倒了,那些村民还是高声大喊
“是他,是他们,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杀了我们的亲人!”
“妖道!”
“杀了妖道,杀了妖道,杀了他!”
村民们的附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
人直面不可见的畏惧时,就如盲眼人被困在魑魅包裹着的黑暗里。被告知脚下是逃脱的出口,他们会不看不想的往下跳。
“噗~”那手持驱邪铃的年轻男子又在小弟子身边绕了几圈,而后从腰中抽出一把短刀,将刀垂直刺入到那小弟子的心口。那名小弟子终于解脱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