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残月也不肯眷恋这个蜷在黑暗中寻找光亮的孩子,几朵残云飘过,它便一溜烟躲到那残云里。
第二天,宜安发了高热,昏迷不醒。崔愔嫕在村里借了些钱,背着宜安回到了棫州城。
她知道杀人偿命,她已做好了偿命的准备,可老天爷还是开眼了。她来到棫州城的时候,听街上的百姓们都在讨论着。
“你们听说了吗?昨夜提刑按察司的人在东山脚下发现了崔愔嫕的尸体。”
“我知道我知道,昨夜我是亲眼看到提刑按察司的人把崔愔嫕的尸体抬进城的。”旁边的大妈翘着脚,吐着瓜子皮“昨天晚上,那城门乌泱泱的围了一大帮人。一听说那个弑夫的贱人被找到,都想去看看那人的下场。你们没去不知道,那贱人死的老惨了,全身都是血,面目全非,老渗人了!”
“我听说她是从山上失足摔下去的。可是如此?”
“是了是了,尸骨都不完整了!”
崔愔嫕没时间去想发生了什么,她抱着宜安,去医馆找大夫。
宜安伤的太重,不仅是满身入骨的咬伤,而且下身更是多处重伤。崔愔嫕没有足够的诊金,没有大夫愿意给宜安医治。她走投无路,只能去求父亲。
姚贤栩没死的那几年,崔云杰的生意做的是风生水起,在姚贤栩和伊兆远的暗中帮助下,源源不断的大单子被送到崔云杰的手上。同时,崔愔嫕的两个弟弟也被伊兆远安排进了布政使司里当差,两个妹妹不出意外也将会得嫁高门。
可崔愔嫕杀了姚贤栩,意外来了。崔云杰的窑厂被封,崔愔嫕的两个弟弟被罢了官,给两个妹妹择选的高门也都全部毁了约。
崔愔嫕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夏家的草屋里挂着几尺白布,中间放着一个木棺。弟弟妹妹们跪在棺前,面若死灰。
房门被推开,白布飘落,落在木棺前的火盆中。
“你没死!你他妈的竟然还没死!”崔云杰见到崔愔嫕没有一时的犹豫,顺手抄起旁边的铁锹,怒打着崔愔嫕“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你的弟弟们丢了官,妹妹们没人敢要,你这个害人精,你怎么有脸活着!”
崔愔嫕没有躲,将宜安抱紧在身前,弯身磕头。
“你能耐了,会杀人了是吧!你怎么不把我们杀了!”崔云杰双手握着铁锹把手,一下一下狠狠地打在崔愔嫕的后背上“你杀了人,拍拍屁股跑了个没影,却让我们给你偿命,给你赎罪,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旁边弟弟的媳妇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为了崔愔嫕?不,那是为了自己不佳的命运。她以为嫁给夏家人从此就能衣食无忧,谁想到好日子没过几日,夏家就出了崔愔嫕这么个败类。
两个妹妹们也露着龅牙,自怜着抹着泪。
“爹,孩儿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爹怎么打怎么骂都行。”崔愔嫕不敢抬起身子,怕父亲的铁锹会打到怀里的孩子,“可这孩子快不行了,爹,你帮帮我,给我点银子,成吗?”
“这个赔钱的东西,这孩子就是个扫把星!要不是这个孩子出生,伊兆远能死?姚贤栩能死?他们不死我们全家能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吗?”崔云杰扔掉手中的铁锹,蹲下身,和崔愔嫕拉扯着想去够她怀中的孩子“把孩子给我,把孩子给我!”
“求求你,求求你!”崔愔嫕佝偻着身,卑贱到极致,“爹,这个孩子快死了,你行行好,给我点钱,让我带她去看看病,成吗?”
初颜握紧宜安的手,掌心的温热透过皮肤传到宜安身上。
宜安转头,看着初颜,沉默了半晌,道“我那时真的只是想带那人回家,那人说他要回家。”
初颜透过宜安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一个羸弱的女子抱着孩子颤颤巍巍地跪在悬崖尖,她的亲人们甚至整个世界都站在她们的身后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们。那些人身高万丈,他们嘴里念着的仁义道德掷地有声,每说一句大地都要信服的抖上一抖。
于是,到最后,那些仁义道德震塌了悬崖,母女掉下悬崖。
初颜轻声问:“最后呢,崔云杰给你母亲钱了吗?”
宜安道:“没有。”
初颜心口一紧。
宜安笑了笑:“不过最后母亲讨到了很多钱。”
初颜有些怀疑:“很多钱?”
宜安点了点头:“对,我娘说一个好心人看我可怜,给了她很多钱。有了那些钱,我娘给我找了当地最好的大夫。后来,我娘带我来到了淮城,我和我娘便在淮城重新开始生活。”
初颜:“你可见过或者听你娘提起过她在楼里的那个老主顾?”
宜安:“我娘没提过,不过她在做噩梦的时候总会说不要,说你们不要。”
“你们?”
初颜迟疑了片刻。难道虐待崔妈妈的不是一个人?
“罢了,先不提那些了。你娘走之前留下了些东西,”初颜说着扶膝起身,走到床边。她将那个厚厚的木箱子搬到宜安面前,并将盖子打开“里面东西我还没有看,现在你在,我把它打开吧!”
初颜上前,打开了木箱。
昏黄的烛火下,里面堆了满了金锭。
初颜本以为她所说的嫁妆也就是一些盘缠,一些珠宝,可没想到会是一大箱子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锭。
“我娘说若你哪天不想在这山中待着了,便拿着这些金子走。”宜安说着,拿出箱中的一块金锭,牢牢地攥在自己手中。她似乎能触到上面依稀残留着的温度,能看到娘就在她身边不曾远走。
初颜:“这些金锭想来是你娘留给你的,一会我遣人把这箱子挪到你的屋子里。”
“不必”宜安说着,将手中的那锭金子端端正正地码在最上面“这些钱是我和我娘一起装进去的,我娘说这箱子里的东西都是留给你的。”
初颜道:“你娘之所以说要把金子留给我,是怕我或者墨殇会苛责怠慢你。你放心,你现下既跟了我,我便会护着你。这些钱非我所得,我不会要。”
宜安摇手推脱:“我娘说这些金子我不能要我就不会要。”
“罢了,那就先放在我这。你帮我把这些金子先弄出来,箱子的下面有暗匣,匣中有你娘放着的东西。”初颜说着,便和宜安一道将里面的金锭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并打开箱子下面的暗匣。
暗匣打开,里面放有一个信封和半块螭龙韘形佩。
“玉佩?”初颜拿出那块玉佩,仔细看了看。那螭龙韘形佩看上去不似俗物,像是皇亲贵胄所持之物。
宜安看了看那螭龙韘形佩,道“我想起来了。我娘说这玉佩是那个常客的,她说这东西的主人是她不得不爱上的人,还说玉佩的主人是山上的仙人,是一头没有人性的豺狼”
山上的仙人?豺狼?
初颜记起来,崔妈妈曾说南柯楼幕后之人是一头立于高山之上的豺狼,难道说她所谓的幕后之人就是她口中那个不得不爱上的仙人?
“不早了!”初颜拉起宜安,走到床边“我这床大,能睡下两个人。开了窗,屋里也挺亮的。你若是不怕冷,便睡在我这吧。”
宜安点了点头,笑道:“好。”
屋内,两个女孩背对背安静的躺下。
初颜睡不着。崔妈妈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那半块螭龙韘形佩的主人究竟是谁?还有,褚辉究竟想要做什么?他既是有心为了月寒石而来,难道说,他入山逃难的目的也是假的?
一阵无来由的寒意袭来,初颜不禁揪紧了身上的被子。
宜安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那轮不熄的月光。她已在睡梦中一次又一次的目睹母亲死在自己的怀中。她不敢睡,也不想睡。
门外,墨殇安静地坐在门口,守着里面的人。
凄冷的夜镀上了挣不脱化不暖的荒寒。那些剜不掉,剪不断的尘缘,无端泛起。在这样的夜里,任何心思,都无法掩藏。
几朵白梅似乎觉得这人太过孤单,便挣断寒枝飘跃到他的墨色裘袍上。
墨殇将那几朵白梅拾起轻轻放在手心,不让夜风将它们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