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岁末,十二月初一,周云琤和还发着疫病的母亲被发配到涂山堡行宫,曹武徳对他们百般苛责,更是在吃食里下毒。待他与母亲毒发后,曹武徳将他们们扔到了乱坟坑里。曹武徳以为他们死的透透的了,可谁知他们母子二人被恰好路过的樗爻宗宗主裴邝救下,几个时辰后,便被送回到了行宫里。之后,曹武徳屡次下毒未果,他便上疏先皇,构陷郭贵妃与行宫副将暗中苟且。先皇勃怒,下令将郭贵妃处死……
含辞走到周云琤身边,她道:“林大人本想给你活的,可入都的路上发生了意外,遇到了行刺。”
“意外?”周云琤转身看向含辞,问“什么意外?”
含辞道:“林大人怕陆路不安全,便命近百名精兵护送着曹武徳走水路入都。可没成想船刚进阜渠港,就遇到了水贼作乱。慌乱间,曹武徳被一箭贯心而亡。”
周云琤:“水贼可有抓到?”
含辞莞尔一笑,道“能在百名精兵的手下将人一箭贯心的‘水贼’可不好抓。”
周云琤明白含辞的意思。阜渠港确是鱼龙混杂,朝廷疏于管制,可由于各商船为确保船上货品的安全,随船皆会配有功夫上层的镖师,水贼很少出头作乱。如今水贼出现,又恰好将曹武徳一箭贯心,那些‘水贼’怎么看都不寻常。
曹武徳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含辞走回石桌旁,倒着酒“听说涂山堡的粮储司被炸,里面的大小官员都被当场炸死了?”
“没错。”周云琤走到桌边坐下,接过含辞递来的酒,“不过武毅廷早就把那些人贪污受贿、鱼肉百姓的证据转移出来了。”
“武毅廷是个人才,不仅让你轻而易举的拿到了朝中大员受贿的铁证,还让你轻而易举的铲除了尨稽政权。尨稽常年从事军马走私买卖,与大齐境内的多家地下马场都有牵连。只要你顺藤摸瓜查下去,便能把那些地下马场一锅端了,战马紧缺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含辞的掌心摩挲着酒盏,侧头看向周云琤,笑道“这人为大齐做了这么多,定罪杀头怕是可惜了。”
“他为许枭杀了太多无辜之人。”周云琤道“就算有才,也是要偿命的。”
“说的也是。”含辞将手中的酒喝尽,不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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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大齐百姓们惊讶的发现城中各处贴满了朝廷罪己诏,皇上向全国的百姓忏悔己过,并宣布施行新政。新政囊括了六大内容。
第一大内容,整治吏治,严禁州提刑按察司私设暗堂,死刑‘五复从缓’。根据新政规定,各州提刑按察司门三审案件后,若以‘死刑案’定罪,须将所有卷宗上交大理寺。两名大理寺少卿核准后,由大理寺卿签批盖准后上交刑部。刑部侍郎核准后,由刑部下发定罪文书回至各州提刑按察司门手中,秋后问斩。谋逆、谋反、不道等大罪的认定除了五复审之外,需由皇帝核准后,才可定案。
第二大内容,开仓济民,还地于民。根据新政规定,国家开国库官仓,按人头登记户籍,分发银钱、粮种。若发现有官员匿藏钱粮,则一律斩首。同时,择日清查官员名下田产地产,若发现违制侵吞他人田产资产的情况出现,轻则没收所有田产资产,重则下狱问罪。
第三大内容,官员审核,启用寒门。新政将对在职所有官员进行统一考核,成绩不合格者不论官职大小一律斥退。与此同时,开制科,并增加寒门学生入选率。
第四大内容,积极赈灾,鼓励农耕。一方面,朝廷规定从农业税中抽取部分税资由朝廷出面预借官米,于每州、县建备荒仓,秋收时按原借数归还贷米、贷棉。备荒仓由州县耆老看掌,布政使司监管。每遇灾情,百姓可向备荒仓借贷米粮、粮种、棉布,布政使司依据当年收成于每年十月统一向百姓收取抵贷钱粮、粟谷、布匹,布政使司无权提前催缴。此外,若遇小灾,百姓抵贷钱物减半;若遇大荒,百姓抵贷钱物尽免。另一方面,朝廷对缙绅、官吏、吏典、富民实施‘劝捐抵役’新政,对向备荒仓无偿捐米、捐布达到百两的人减免一切劳役。此外,朝廷招募粮勤官,粮勤官随百姓下田,指导百姓农耕。
第五大内容,废除‘中盐’制,允许百姓定量制盐卖盐。
第六大内容,为枉死的直臣复名。左相、梁万清、郭长平……还有数不清的葬送在权力争斗中的直臣们,周云琤亲手写下数万字诏书,为他们正名。同时,周云琤复赤阳军封号,追封秦轸为定将侯,并为十五万赤阳军士于皇陵置衣冠冢。周云琤亲率百官前往赤阳将军府旧宅,悼念。
除了这份长达十万余字的新政诏书,周云琤还在中正殿拜杨时韬为相。杨时韬与左相并称为‘林鹤君子’,百姓们对其德行十分钦佩。
这些改变加起来,死水一样的大齐终于活了起来。官员们一边忙着归还违规侵占的民脂民膏,一边忙着读书学习为保住饭碗拼命。百姓们看着失而复得的资产潸然泪下。寒门学子们拿出尘封良久的行囊,在垂垂老矣的父母的亲切期盼中踏上追寻功名的长路。
从罪人到英雄也就是一夕之间,一声道歉,几许补偿。在人们的眼中,那些陈年旧冤就如同染了墨的衣料一样,用负罪感不停地敲打,将它在忏悔里浸一浸湿,眨眼间就会被稀释被漂白。然而,他们忘了,墨渍已在衣料上浸染了八年,纯白早已被脏污染黑,再也冲刷不掉。
夕阳下,所有人都在为重新回来的烟火人间而高兴,而初颜却觉得高兴不起来。冯文苳从涿城带回来的尸首是赤阳军吗?如若不是,那赤阳军数万人现在在哪里?
过了嵑甲山,突然下起了暴雪。刚进入涿城地界,毛毛细雪便变成鹅毛大雪,透亮的天骤然成了灰色。马车穿行过几个小村落,村子里连一个活人都没有。道路两边随处可见到处都是白骨、乱坟,人的、畜生的……都有。
偶有行人走过,远远看上去像披着衣服的白骨在行走。
涿城门口,墨璟正带着墨氏弟子候在门口。
墨璟骑马上前,看着墨殇背后的马车,问“她还好吗?”
“无事。”墨殇道“不必担心。”
墨璟点了点头,掉了个头,骑马跟在墨殇旁边。进了城里,一行人未做停留,一直向北走,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一行人来城北的昌邑村。
此时,村子里哑然一片,将近一寸厚的白雪平铺在地上,那没有一丝杂质的白雪远远望去,似一块无瑕的白玉镜,晃得人眼睛生疼。村子旁边的石碑上沾着一大块黑褐色的污渍,按照所剩下的笔画看,那碑上面似乎写着“昌邑村”三个字。
涿城如果说是荒凉,那昌邑村可以称得上是阴诡。整条街一个人影都没有,各家各户皆未燃灯,房门却都大敞四开着。除了有几只野鸡野狗在路上乱窜,整个城中似乎没有一丝的生气。
如果说这穷陬僻壤之地民风淳朴,夜不闭户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地方也没什么可藏匿的财宝。只是这城里太过清冷,清冷的连风声都没有,让人踏进城内便觉得踏入鬼城一般。
“咔嚓!”墨殇的左脚刚踏进村口大门,一声渗人的声音从他脚下传出来。
墨殇低头,抬起自己左脚,只见雪下面埋着的,是一片带血的胸骨。不过从大小来看,应该是动物身上的骨头。
墨璟弯腰,将脚下的碎骨拾起,放到一边。
“你们在这城门口等着,我先进去看下有没有能歇脚的地方。”墨殇说着撇下众人,独自一人往城里走。
墨殇在村里转了一大大圈,家家皆是房门大开,房屋结着厚密的蛛网,里面落了厚厚一层灰,里面的物件却摆放的井然有序。
巷子口有一个亮着灯的阁楼,只是那灯的光太弱,熹微煽动将灭不灭的样子让人很难察觉。墨殇走近,只见那阁楼大门紧闭,楼门上歪歪扭扭得挂着一块长匾,长匾上写着‘拂艳阁’三个字。
牌匾上以及周围的墙上早已长满了青苔蛛网,两边挂满了早已发黑的红红绿绿的绢花。可楼门上却很干净,看上去应该有人经常来往推拉的样子。
“有人吗?”墨殇轻轻敲了敲门。敲了半天,门内没有人响应。
墨殇在门口站了一会,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墨殇轻轻的推了下这拂艳阁的外门,一股刺鼻的香气从房中涌出,呛的墨殇下意识后退了数步。
光是光明的勇士,从门缝漏进去的光像两只手,一点一点的将黑暗撕开。
阁内漆黑一片,和外面一样死一般的安静。除了二楼角落的一个客房的房门紧关着,所有的客房的门大敞四开着,各种茶皿器具,桌椅板凳散落的满地都是,地上没什么灰,密密麻麻的都是脚印。
“里面似乎不对劲。”死寂中,一声低沉而又有磁性的声音从墨殇的身后传来。这突如其来的人气倒把墨殇吓了一激灵。
转身,只见初颜、墨媱、墨璟和司马聿清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的身后。
“是不是吓到墨宗主了!”司马聿清揉了揉头,一脸愧疚的看着墨殇。
“你们怎么进来了?”墨殇向前走了一步,冷淡的问。
“这孩子说想进来看看,我们没办法,就一起进来了。”初颜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边。
原本跟在她旁边的白瑜清突然消失,初颜一惊。
“白瑜清呢?”初颜在门口周围找了一圈,未见人影,心下一晃。
“别担心,没找到母亲的尸骨,那孩子的魂魄不会这么容易消散的!”墨殇道。
初颜淡淡的点了点头。
“阿嚏~”初颜刚迈进大门,就被格内刺鼻的香味熏的奇痒不已,喷嚏一个接一个的停不下来。
司马聿清从腰中取出了一把淡黄折扇,用扇面掩住了半张脸,嫌道“这胭脂的味道也太浓了些吧!”
墨璟也觉得味道有些不受用,用衣袖紧紧捂着口鼻。墨媱却没什么感觉,她走上前,在阁内四下张望,突然间她注意到了司马聿清手中的那把古扇。那把古扇的扇面绘的是如血的红梅,那红梅在清雪中绽放,一轮弯月藏在红梅白雪间,一位白衣女子光着脚丫,站在这素素的白雪中。
墨媱只觉脑中有些恍惚,脑海中不停闪过一些画面。
在画面中,一个女子光着脚丫,开心的在雪中追逐着一只灰白相间的兔子。而身后,一个男人则捧着一件袄褂静静的等着她。
墨媱还未来得及想这画面是在哪里见过,只见一道剑光冲着司马聿清斜刺而去。司马聿清十分镇定,任由君子意从擦肩划过,竟是一动不动。
随着司马聿清的一缕乌发坠落于地,满屋的香气被裹挟着喷出门外。君子意在墨殇手中转了一圈后,自动隐回墨殇的身体里。
“厉害!早就听闻墨宗主手中的君子意乃上古仙剑,是有上古神石月寒石的碎片加上万年玄铁打造而成。如今所见,确是不同凡响。”司马聿清道。
墨殇抱拳揖礼,歉道:“事急从权,还望司马公子见谅。”
司马聿清笑道:“哪里哪里。”
墨璟已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火折子,将随手从地上捡起的一根蜡烛点燃。
墨璟举着蜡烛,走在初颜和墨殇的前面。
“你走在前面吧,我走后面。”司马聿清说着,示意墨媱跟着墨殇和初颜,自己垫后。
墨媱看了一眼司马聿清,怔了片刻,点了点头。
就着熹微的烛火看去,阁楼的地上都是血渍,那些血渍有的已经发黑。楼上的房间门大都是开着的,房间里整齐堆放着的是数不清的尸体。
墨殇走进其中一间,大致看了下房间那些尸体的死状。这些死人脸上倒没有什么狰狞的表情,反而脸上大多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他们的身体上除了心口处的剑伤以外,没有其他明显的伤痕。他们被整整齐齐的摆摞在一起。
初颜惊问:“这么多死人放在这竟然没人知道?”